《潋滟江山:巾帼红颜VS帝王谋略》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作者:楚妆 简介:  大周建国不过百余年,却已经危如鸽卵。徽王赵恒岳虽有威信,却与太子之位永隔,在围剿山贼的战役中遇到故人陶花,她曾在冰天雪地中救下还是小童的他,那时他叫她姑姑。   赵恒岳干练世故,独对姑姑全托一颗真心。为激徽王与太师反目,名将秦文主动接近陶花,戏假情真,最终宫变取胜,赵恒岳登基。秦陶这对璧人并肩沙场,军中万众仰望,赵恒岳一直在近处默默看着,以晚辈的身份、以君主的身份、以一个痴痴暗恋人的身份。这时的他叫她阿陶。   古来征战苦,朝堂机谋深,他永远站在一旁,捧出真心作她永恒的依靠。投桃报李,她懂得珍惜,为他打下万里江山。秦文引兵入关,她亲临战场一箭刺断过往。   可谁也料不到,她竟身染重病,吐血席前。为了追回远走他乡的她,他暴怒兴兵,白雪迷蒙的无牙山上,童谣声声不歇,在前路等待着他的,又将是怎样的未来? 宣传语 郭敬明御用《最小说》资深策划+美术设计全程监制! 热播电视剧《美人心计》原著瞬间倾城vs水墨江湖新武侠流派创始人“定柔三迷”作者施定柔vs《梦回大清》超人气畅销作家金子重磅推荐! 浪漫古言畅销作家/留美博士高材生——楚妆惊才绝艳之作 光明社2011年最耳目一新的华丽宫廷大戏巾帼红颜VS帝王谋略打破读者对现有后宫题材宫斗小说的视觉疲劳——“宫斗”并非女子专有词! 内容简介 内容简介 大周建国不过百余年,却已经危如鸽卵。徽王赵恒岳虽有威信,却与太子之位永隔,在围剿山贼的战役中遇到故人陶花,她曾在冰天雪地中救下还是小童的他,那时他叫她姑姑。 赵恒岳干练世故,独对姑姑全托一颗真心。为激徽王与太师反目,名将秦文主动接近陶花,戏假情真,最终宫变取胜,赵恒岳登基。秦陶这对璧人并肩沙场,军中万众仰望,赵恒岳一直在近处默默看着,以晚辈的身份、以君主的身份、以一个痴痴暗恋人的身份。这时的他叫她阿陶。 古来征战苦,朝堂机谋深,他永远站在一旁,捧出真心作她永恒的依靠。投桃报李,她懂得珍惜,为他打下万里江山。秦文引兵入关,她亲临战场一箭刺断过往。 可谁也料不到,她竟身染重病,吐血席前。为了追回远走他乡的她,他暴怒兴兵,白雪迷蒙的无牙山上,童谣声声不歇,在前路等待着他的,又将是怎样的未来? 作者简介 楚妆,美国某大学博士,硅谷某公司研究员,青春幻想小说杂志《翼世界》专栏作家。九界文学网驻站作家,已出版长篇小说《左手写他,右手写爱》等,在青少年及女性读者中拥有稳固人气。继处女作《左手写他,右手写爱》狂获读者热评之后,历时三年锤炼推出惊才绝艳之作——《潋滟江山》。光明社今夏重磅图书,堪称2011年最耳目一新最华丽的历史宫廷大戏,全新阅读体验将引爆古言热潮先锋! 目录(1) 目录 第一卷家事国事 楔子 第一章:初见 第二章:同途 第三章:落霞 第四章:重逢 第五章:争执 第六章:铁箭 第七章:故人 第八章:假戏 第九章:和谈 第十章:嚼酸 第十一章:风月 第十二章:倾国 第十三章:赤龙 第十四章:立威 第十五章:婚事 第十六章:密信 第二卷马踏契丹 第十七章:出征 第十八章:旧识 第十九章:照怜 第二十章:离间 第二十一章:伤情 第二十二章:儿戏 第二十三章:护花 第二十四章:苦计 第二十五章:战火 第二十六章:惊闻 番外杜若仙 第二十七章:画卷 第二十八章:夜宴 第二十九章:相斗 第三十章:诉情 目录(2) 第三卷箭指吴越 第三十一章:和亲 第三十二章:破璧 第三十三章:崖边 第三十四章:围城 第三十五章:攻心 第三十六章:琉璃 第三十七章:船戏 第三十八章:燕子 第三十九章:倾城 第四十章:伤心 第四十一章:婚礼 番外松儿 番外碧君 第四卷情殇人殇 第四十二章:玉瑕 第四十三章:夜奔 第四十四章:兵变 第四十五章:明志 第四十六章:跪尘 第四十七章:若仙 第四十八章:刺秦 第四十九章:君臣 第五十章:锦囊 第五十一章:疑忌 第五十二章:骗技 第五十三章:利箭 第五十四章:病狂 第五十五章:情殇 末卷团圆一梦 番外一迟迟钟鼓初长夜 番外二任意车 番外三传说中的宫斗 番外四小菜 番外五苦心 楔子(1) 第一卷家事国事 楔子 深秋,万物肃杀。朔风卷着一股子戾气,吹起满地灰土。落红黄叶飞舞其中,尚不知所向西东。 京北落霞山正被重兵围困,恢恢战马嘶声传越数十里之远。士兵虽是周国番号,穿着却似北方外族,长靴短衣,队列也远比平时常见的周国军队严明整齐。附近村落的民众无不惊惧,几疑是契丹已犯京城。 围山的军队严阵以待,弩车火炮都已架好,只等下令攻击。众人簇拥当中,一匹高大乌黑的骏马缓步踏到阵前。马上是个刚刚长成的少年,不过十六七岁,一身细密紧致的黑色短衣被软甲压住,长靴直到膝盖。穿着与士兵相仿,只有铁胄边缘隐隐露出的金色绣龙纹与众不同,张牙舞爪神态飞扬。 与这大战气氛极其不相称的,更与他千军万马拱卫的主帅身份不相称的,他竟是叹了口气。跟随在旁的白须老者侧头宽慰,“这也是不得已。” 少年点头,“打仗杀人,从来都是不得已,敌我皆伤,受损的都是百姓。所以孙子才说:‘百战百胜,非善之善者也;不战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’。今天,唉,是真的没有办法。”说着他扬了扬右手,身旁的传令官立刻朗声大喝:“攻山!” 久候多时的火炮弩箭一齐发出,箭矢如雨,巨响连绵,天地为之震颤。大队分成数个锥形阵自四面掩上,缓慢却坚定地向上推进。 两个时辰之后,军队已从山脚推进到了山腰,山上不时有伤亡尸体跌落,刚刚下令的黑衣少年在山下看见,微微皱眉。 他一提马缰上了山路,回头说:“战局已明。不如我再劝劝山上众人,让他们散去吧。” 话音甫落,随从还没有跟上来时,一支冷箭倏地飞至,却因他这一回头的仁义,利箭只是划过眼角溅出一道血痕,落入旁边的草丛。箭自山上来,此处在战阵之后,距离遥远且是大风天气,足见射箭之人功力深厚精准。 白须老者忙唤人:“军医呢?王爷受伤了!” 少年摆摆手,“不妨事,先顾作战受伤的弟兄吧。”说着低头,右手在鬓边一划,擦去血迹,眼神就这么一转之间,正看见草丛里落的那支铁箭。 寒风里阳光若隐若现地薄情,却依然照出箭头上一朵桃花闪闪而动,光华灿然。 楔子(2) 少年顿时僵住,片刻后抬头大喝:“传我命令,停止进攻!” 在漫山遍野的号令声中,他翻身下马,到草丛中拾起那一支桃花箭,仔细看了半晌,拿箭的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。 落霞山顶,位置最好的箭垛要塞。 这处箭垛正可俯瞰全山,垛后站着一位红衣女子,二十岁上下,身上红衣已然被汗水湿透,鬓边几缕黑发也湿嗒嗒粘在面孔上,形容一片狼狈,只有眼睛仍似搜寻猎物的苍鹰一般,奕奕生光。她正搭着三支连珠箭在弦上,瞄准了敌方主帅。 这是山上首领中排行第五的陶花,站在这里已经足足射了两个时辰,例不虚发箭箭伤敌。刚刚眼看敌方主帅上山,正好进入了她的箭距,她知道机不可失,急忙抓起一支箭射出去,那人却躲开了。她赶紧搭上连珠箭重新瞄准,陶花的三箭连发既快且准,少有人能躲,可是那人的随从立刻拥了上前。她还在这里苦苦寻找机会的时候,敌方的攻势却骤然停住,号令声此起彼伏,竟然收队到了山下。 陶花与在远处指挥的两位首领罗焰、何四对望一眼,均不解对方意图,只好原地站着观望一阵,并不敢马上收兵。 身后有兄弟说:“箭用得差不多了,得去库里取些。” 陶花看眼前一时没有战事,立刻回身跟大家一起去搬运箭支。 何四远远喊着:“五妹,你歇着吧,让他们去就行了。” 她伸手一抹额头大汗,摇头说:“不用,不累!” 山下。黑衣少年正在军帐内更衣,换上了士兵穿着。 刚刚自山上退下的副将踏进帐来,大声叫嚷着:“奶奶的,这山上有一个神准儿的铁箭兵,不,不是箭兵,是他奶奶的飞将军李广!幸亏来的是咱们,要是那田太师来,别说攻不上去,老命都得交待下!” 少年笑道:“我看她不似李广,李广终生不得志,应似楚国神射手养由基。恁是跟谁打,一箭就能定胜负,连白猿看到他举箭,都懂得流泪。” 楔子(3) 副将这时才看见他已经换好衣服,立时惊问:“王爷这是要去哪儿?” “我上一趟山,叫昨天来过的那位首领下山谈谈。” “我去就行了,这山上都是没规矩的悍匪,危险。” 少年笑笑,“我什么时候怕过危险?” “是是。”副将赶紧改口,“我知道您一向冲在最前头,但是,这事儿没必要您亲自去,找个弟兄替您跑一趟就成了。” 少年已经走到帐门口,回头一笑,“你昨天出征前去百香楼找小翠姑娘,怎么没叫个弟兄替你跑一趟啊?” 副将尴尬一笑,摸摸额头,“这个……这种小事你也知道啊。”王爷待下属向来亲如一家,他也就没有避讳,笑道:“这事儿,别人替不了啊。” 少年已经跨出帐门,脚到了外面,头又笑着探回来,“我这事儿啊,也一样,谁都替不了我。” 他徒步上了山,一路健步如飞,轻快得很。到了山寨附近,因着今天战事激烈也不敢马上近前,只是喊着:“我们长官请罗大侠下山谈和。”一边喊话一边向内猛瞧,看见山上众人仍在忙碌备战,几个箭垛旁边都是箭手,却没有他想找的人。 因为首战不利,罗焰听见谈和也就出来了,远远看见这个传话的士兵探头探脑的,他喝问一句:“瞧什么呢!” 少年向他一笑,“瞧大姑娘呢!” 罗焰这才发现这人居然是昨天见过的山下军队的首领,不免惊讶,“怎么是你?你一个人就敢上山?” 少年一边带同他向下走一边说:“怎么就不能是我?我信得过罗大侠,你是侠义正道中人,不会把我骗到半山腰里推下去。” 罗焰苦笑,“我就算有这个心,现在也不好实施了。” 少年平和一笑,随意说道:“我知道罗大侠品行高洁,不屑与官兵为伍,可你们这么硬来不是办法,白白伤亡而已。” “这话昨天已经说过一遍,不用再说了。” “好吧,那就说点儿昨天没说过的,你们山上是不是有一个擅使箭的姑娘?”说着他把那支铁箭拿出来。 罗焰不必看那箭支就知道他问的是谁,他十分谨慎,“你问这干什么?” 楔子(4) 少年听他不愿明说,也不继续追问,反倒转开了话题,“这落霞山风景虽好,却是太过险要,你看前面这座山崖,跌下去九死一生。” 这个少年天然的亲和乐观,与他谈话交往都觉无比舒服妥帖,虽然明知是敌人也一样,因此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罗焰也就没有避讳,“这里是无情崖。听说有个姑娘与人私定终身,出了事遮不住了,她就带男人到这崖边,问他娶不娶,那男的犹豫,姑娘就跳下去了。” 少年点头,“女子肩负繁衍重任,一不留神可就掉进了万丈深渊。要我说,该把这负心人也一起推下去做个垫背。” 罗焰微觉奇怪,“你倒还真是好心,我还以为当王爷的个个好色无德,专会欺辱女子。” “哪里敢欺辱她们?”少年笑了起来,“我小时候当过农奴,吃饭穿衣全都仰仗女人,什么三从四德那都是给达官贵人们看的,奴隶们谁顾得上那些。”说着他指指自己的脚踝,“这里还有个烙上的奴隶印呢,穿着靴子不好脱给你看罢了。” 罗焰有些惊讶,却也生了一丝亲近感,正想开口问问他怎么会当过奴隶的时候,却见那少年指完脚踝后重心不稳,身子一晃似要倒入山谷。罗焰虽然恨不得在战场上手刃敌首,此刻匆忙间却也是急急伸手一拉。 少年并未摔下,反倒是攀住他手腕猛地转头开口,“听说你偷偷喜欢陶花,是不是真的?” 罗焰刚才急着出手拉他,正心神不宁的时候,也没有多想就断然答道:“胡说!” 少年哈哈一笑,“那就好。” 罗焰顿时反应过来,这已经是把陶花的名字泄露了,何况他刚刚特地问及她,不免心下不虞。 少年笑道:“你不用担心,我没什么坏心眼儿,阿陶是我的亲人。” 罗焰知道陶花的身世,她早已没有了亲属,他重新警惕起来,“你是她什么人?兄弟么?” “当兄弟也行,不过得先问问她,反正她说什么就是什么。她让我叫娘子那就叫娘子,让我叫娘亲那也得叫娘亲……”说着他一扬嘴角,“只要她高兴就行了,以前我倒是一直叫她姑姑的。” 罗焰更加怀疑,这少年看起来高大挺拔,年纪也差不了多少,实在不像是那个瘦瘦小小的五妹的侄儿。他既然对他起了疑心,走路就有些迟滞,也动了折返的念头。 少年转回头来,正色道:“罗大侠,我既然已经跟你提过阿陶,就不会再让你回去了。”罗焰听此言正要疾步后退的时候,少年一声口哨,山路两旁密密站起两排箭兵,箭尖全都指着罗焰。恁是他武功盖世,也要先变成刺猬才能走得出去了。 这里刚过半山腰,正好进入官兵的控制范围,想来这些伏兵一早就已设下。 满山斜阳落霞之中,少年回头拱手,双目决然闪如晨星,“罗大侠,我无意为难你,只是无论如何不能拿阿陶去冒险,我怕你回去之后对她生疑而不利。等我见到她了,自然会向你致歉。” 第一章:初见(1) 第一章:初见 遥望中原,荒烟外,许多城郭。想当年,花遮柳护,凤楼龙阁。万岁山前珠翠绕,蓬壶殿里笙歌作。到而今,铁骑满郊畿,风尘恶。 兵安在,膏锋锷。民安在,填沟壑。叹江山如故,千村寥落。何日请缨提锐旅,一鞭直渡清河洛。却归来,再续汉阳游,骑黄鹤。 大周天下建国已有百余年,曾经繁华鼎盛,而自数十年前塞北契丹强盛以来,周朝天下逐渐衰落。二十年前,新帝登基,改元建安,江南节度使拥兵自立,以长江为界分出吴越国,朝廷疲于应付契丹侵扰,竟是讨伐不成;建安九年,契丹精兵更突袭幽州城,当时正驻幽州的太子赵齐及其幼子陷于乱军之中,铸成奇耻。周国自陷南北夹击,连年征战,时局动荡,就连曾是繁华之地的汴京,如今也大不如以往。黄昏将至,正值冷清冬季,整个城市慢慢被黑暗笼入,只有亭台舞榭、歌台娼馆,尚有几许光亮。 在微光之中,一只白鸽扑喇着翅膀,努力辨认出方向,停于一处府台窗下。窗内立刻伸出一只手来,托着十余粒小米喂给鸽子吃,解下它脚上的书信。 室内两三个人立刻凑了上来,“怎样?少将军有消息了吗?” 那解书信的老者细细读过之后,连连点头,“事已成。陶洪锡察觉不妙,连夜逃走,可是他的独子却在契丹太子府游玩未归。少将军当即设计,以陶洪锡幼子为饵,赚得陶洪锡和他长女来救,陶洪锡死于乱兵之手,临死前命女儿射死幼子,女儿倒是逃了。” 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徐徐点头,“此事算是成了。跑了一个妇道人家,也没什么用。”旁听诸人马上附和。 契丹都城上京郊外无牙山,大雪扑人面。一位红衣少女伏于悬崖壁上,紧紧抓住枯藤,正是陶洪锡得以逃脱的长女陶花。天色已晚,前来搜山的契丹兵呼喝着收队下山。冬季的无牙山是一座雪山,行走不便,危机四伏,搜山也就只能草草看过而已。 天色渐渐晚了,陶花顺着枯藤攀了上来,手脚已经冻僵,只能摸索着理好衣服,裹紧了满是血污泥水的红袄,在风雪中下山。 因为心内焦急,越走越快,到半山腰时脚下一阻,险些跌倒。低头查看,竟是一个小孩倒在地上,瘦弱不堪,浑身僵硬,显然已经在这雪地中多时了。她探了探他鼻息,还活着,刚要伸手相救,随即想起自己是在逃命途中,救醒了他,又如何安置? 第一章:初见(2) 陶花一咬牙,不顾而去。已走出快半里路,却仍觉那孩子苍白面孔似在眼前。一瞬间想起自己昨日亲手射杀自己的幼弟,他的面孔也如那个孩子一样,小小的,毫无血色,喊着:“姊姊!阿爸!”却一声也未啼哭。他们的父亲一早就教过他们姐弟两个:宁流血,不流泪。 陶花此时却流了眼泪,拿袖子一抹眼角,又回上了山。 那孩子已全无知觉,她知道他命在旦夕,当即毫不犹豫解开衣服,将小孩捂入自己袄中。少女芳怀,本是多看一眼也不妥,此刻却也顾不得了。 夜风阴冷,雪花漫天飘着。陶花冻得瑟瑟发抖,仰望苍天,心中暗想:救了这个小孩,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离开上京,若是因此丧命在契丹,那这苍天可真是不公! 小孩在她怀中慢慢醒了,渐渐看清楚四周。风刀霜剑,雨雪不仁,万物都如刍狗,只有这一个怀抱,温暖如春。 乌云缓缓被风吹散,雪花虽然没停,月光却已透了出来。那女子仰头看着月亮,满头满脸脏雪污泥,连容貌都看不清楚,只有一双眼睛明澈似水,清爽得没有一丝晦暗。天地间的污秽昏庸,到她眼里只剩下黑白分明。 她觉到他醒了,低下头来。他向她一笑,虚弱,却是温柔。 她赶紧扶他起来,两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,默然在山上相互扶持着行走。 陶花本来是打算连夜赶路,可是看这小孩体力实在不支,就找了一个砍柴人歇脚的山洞进去。 她已经累得筋骨欲断,进去先倚在草堆上歇了一会儿,那小孩自己默不作声在角落找到火褶子,生起了一堆火。陶花看他不过七八岁模样,想自己七八岁时哪里会生柴火,知道他必然是生活困苦,于是伸手把他拉到身边,“你先歇会儿,姑姑来。” 她这几天来一直跟父亲在一起,去救弟弟时,父亲特地交待说汉话,以让契丹兵听不明白,这时随口也就说了汉话。她自己并没发觉,那小孩倒是看了她一眼,有点警惕。 陶花性格并不敏锐,她自幼练箭,眼里能看得住的就只有那一副弓箭,当下毫无察觉,接着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多大年纪?家在何处?” 那小孩眼神里的警惕犹疑慢慢散去,也用汉话回答:“我叫小满,十一岁了。我没有家,爹爹妈妈都死了。” 第一章:初见(3) 陶花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竟然说的都是汉话,不由一下子觉得亲近起来。她看他十一岁的年纪,长得却比自己十一岁的弟弟瘦小得多,微觉心酸地把他揽到怀里来。 小满转头问她:“你是契丹人吗?” 陶花立刻摇头,“不是,我是周国子民。”父亲时时要她牢记,一家人都是大周子民。 小满点头,“我也是周人,想回汴京去了。” 陶花欣慰微笑,“那咱们正可同路。” 两人把山洞里的柴草摊开铺在地上,和衣而眠,陶花看小满衣服十分淡薄,就把他捞到自己身边,裹在大红袄里取暖,又覆了厚厚一层草在两人腿上。 第二天一早两人下山,辨明方向直奔南方而去。路上偶有遇见契丹兵,两人小心谨慎,也没惹上什么麻烦。契丹地广人稀,到傍晚时才看见一座小镇,问了问叫做锡兰,陶花想看看能不能买到马匹,就带着小满进入小镇寻找集市。 锡兰是个冷清小镇,她本来料着多半买不到马,却是刚到集市边上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牵着两匹在叫卖,而且体形健壮,堪比战马。陶花高兴地要上去问价,小满扯住她,“姑姑,这是个偏僻小镇,却有这么好的马匹,我看咱们还是别招惹他。” 陶花想想觉得有些道理,两人已经快走到那年轻人跟前,她目不斜视地穿行过去,正看见对面走来两个契丹兵。 陶花一愣之时,小满已经拉她到路对面的小桌子旁坐下,让那两个契丹兵从背后走过去。那两个兵士停在了卖马之人身旁,三人低声说话。陶花侧头看一眼小满,眼神中十分欣赏。这孩子虽然瘦小幼弱,心思却比成人还要深沉,他刚刚的怀疑果然应验了。 陶花侧着的头还未回转时,就听见对面有人大声说:“贵不可言哪贵不可言!姑娘你的面相贵不可言!” 她转回头来,这才发觉这是个算卦的小摊铺,对面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先生,故意把胡子留得长及胸前。他身后挂着一面条副,气势飞扬地写着几个不认识的大字。 第一章:初见(4) 她苦笑一回,低声说:“我不看相,就是坐坐。” 那老先生却不管她,摇头晃脑自顾自说下去,“换了旁人,求我李半仙看我也未必给看,可姑娘的相,不让我看我也要说说。姑娘你的面相可不是常人,这是母仪天下之相,将来是要进宫嫁给皇帝的!” 陶花皱眉不答,旁边的小满一笑,“你跟所有水灵灵的女孩子都是这么说的吧。” 老先生听见他拆台,转过头来看了看他,神情却瞬间凝住,声音低了下去,“这位小公子,你的面相,是君临天下、一统四方之相!这话可不要外传,我也怕掉脑袋的。” 陶花本来还有点半信半疑,还在想着这“母仪天下”是不是说自己最终会嫁给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契丹太子耶律澜,听到这儿,顿知荒谬——自己嫁给皇帝也许还有那么丁点儿可能,小满要一统四方那是连边儿都摸不着了。 小满哼笑一声,“我是个叫花子,连家门都找不着呢,你吹得也太不着道儿。” 老先生连连摇头,“现在虽然还找不到家,可你出身皇室之尊,很快就会见到家人。” 小满微微一怔,还未答话,摊子旁边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回头,“李半仙,这话我今天已经听你说到第五遍了!你也不想想,你捧臭要饭的捧到天高,也赚不到半文钱啊,我看,你还是继续捧这姑娘能做点生意。” 李半仙笑骂:“刘一刀,都说你削梨子不用起第二刀,可我看你今天要挨刀。” 刘一刀恼道:“你敢咒我!” 李半仙摇头而笑,“你看,说多了就会惹人生气,我没有跟这姑娘多说,就是因为她虽然母仪天下,却是命带桃花,情路坎坷哪——鼻梁太宽,性子过于刚强;目光似水,招惹情场是非。” 刘一刀扬起嘴角嘲笑,“这母仪天下的,还情路坎坷,你是越来越会诌了。” 陶花无意受这些愚弄,听见背后那两个契丹兵连同那卖马人一起走了,她也就站起身来拉着小满快步离去。谁知刚刚走出几步,就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,她凛然一惊,正要起步飞奔,听见背后有人说:“陶小姐,我们是太子帐下的人,请你不必惊慌。” 陶花回头,是刚刚的卖马人,细看之下果然面相有些熟悉。她微一沉吟,说声:“好,我随你们去,小满你自己快走吧。” 卖马人忙道:“不可。”还没来得及解释,小满已经开口:“我不走,咱们患难与共。” 第一章:初见(5) 几个契丹兵已经远远围了过来,想走也走不脱了,陶花无法,只好跟着他们往镇外走去。 她刚刚离开,后面就有另一队契丹兵赶过来,带走了刚刚说话的刘一刀,四处找了一遍李半仙,没有找到,也就算了。 李半仙回到家里,连连惊怵,绘声绘色夸大其词跟老婆描述了一遍。李夫人说:“你这意思,是说今天老天有眼,让你铁口直断准了一回?” 李半仙连连点头,“是啊是啊,我刚走,那刘一刀就被人捉走了,看样子真的要挨刀!幸好我跑得快。我一看那势头不对,大姑娘惹上兵,那还不得赶紧收摊儿啊。” 李夫人抚着胸口,连连说:“谢天谢地。” 李半仙一边擦着额上的虚汗,一边说:“看来今天是老天爷照顾我李半仙的铁口直断,那就让我再来直断两句——咱们家一定平安兴旺,总有一日发笔大财,带一包金元宝回家,最好明天早上一出门就能捡个!” 李夫人照着他的老头皮猛敲一记,“说什么明天?谁知道明天老天爷还照顾你不?应该说今天!” 李半仙连连懊悔,“是啊是啊,该说今天的,可这铁口直断,说了就不能改了。唉——” 天色已渐黑,陶花刚走到镇外就看见了绵延军帐,不由心内暗惊:怎么这次来了这么多人?上次搜山不过一百人的小队,如今却似大队兵马。她心内越是惊疑,就将小满揽得更紧些。 小满显然也看出来形势严峻,他处变不惊,只是一笑,“咱们今天是亡命天下,命带凶煞了。” 陶花也被他说得一笑,紧张心情散去一些。跟这个小孩子一起,说话做事都觉说不出的舒适,凡事都不用费心多想。她也低声打趣道:“真有母仪天下那一天,你放心,我先来这里把你救出去。” “我用得着等你来救?我自己就一统天下了,你还是先去救那刘一刀吧。” “怎么?他也被抓了?” “是,我们在街角转弯的时候,正看见他被绑住,那个嘴巴抹了蜜的算命先生倒是逃了。” “你眼还挺尖的。” 小满嗤地一笑,“我靠人施舍过日子,眼不尖嘴不甜心不黑能活嘛。” 第一章:初见(6) 陶花又是一笑,小满侧过头,神色严肃起来,“姑姑,待会儿你见了那个什么太子,眼尖点儿,嘴甜点儿,心也黑点儿。还有,别滥捕无辜,让他放了刘一刀。” 陶花还未回答,帐帘已经掀起。 一个锦衣贵胄的少年公子正在帐内来回踱步,颇显焦急。看见陶花进来,他挥退左右,大踏步过来相迎,“阿陶妹妹!我听师傅说,你往锡兰过来了,所以特地替下都察将军,接了这趟差事。” 陶花点头,“那天在刑场北边的埋伏是师傅带队的,他暗暗放了我一条生路,不然我怎能逃得过他的三箭连发?” “你现在怎么打算?” “回周国,报仇。”陶花答得十分利落,说完却觉到小满在身后狠狠拉了她一把。 果然耶律澜紧接着便神色不虞,“阿陶妹妹,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,你父亲虽然在契丹为官十余年,却始终心向大周,既不愿训练士兵,也不愿为我契丹著兵书战册,只肯领兵征伐别的部落。我父皇倒也并未因此怪罪于他,本来以为他可在契丹终老,谁知周国来了密使,一定要置他于死地。” 陶花想了片刻,问他:“你可知道,那个人叫什么名字?” 耶律澜摇头,“除了我父皇和萧丞相,没人知道是谁。” “好,天网恢恢,终有一日要教他落在我手中。澜哥哥,我有一件事想求你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我想请你帮我收敛父亲和陶若的……尸骨”,她只觉说出这两个字来,既生疏又疼痛,“将他二人葬在燕子河边,那里靠近周国边境,我爹爹曾说,如果终于回不到家,那就在燕子河边终老。” 耶律澜点头,“好,都依你,只是你不必嘱托我,自己去不是更好?你今日跟我回府接棺,明早令我帐下侍卫送你出京,难道还有谁敢拦阻我的亲兵营不成?” 陶花微微抿唇,垂首不语。 第一章:初见(7) 耶律澜又忙补上一句:“阿陶妹妹,你别多心,我没有强留你的意思,我……我只是舍不得你走,我……” 陶花伸手拦住他后面的话,“澜哥哥,你放心,我明白你的心意,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,我对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?只是……”她微微低头,望向别处,“我从小在草原上长大,这里虽然不是父亲的家,却是我的家。如今家中既然有变,我就想到草原之外的地方去看一看,我也想知道,周国山河,是否真如父亲所说的美丽?” 耶律澜眼中渐现失望之色,看着陶花的眼神也十分犹豫,似乎难以决定是不是让她走。 小满又在背后悄悄拉了她一下,陶花立刻警醒,知道此刻不能得罪耶律澜,于是柔声说道:“等我回去周国看过了,也许三五个月吧,再回来找你不好吗?到那时我就哪里也不去了,一辈子都心甘情愿作你的好妹妹。”她特地强调了“心甘情愿”这几个字。 耶律澜将她揽入怀中,“我才不要你做妹妹,咱们都已经长大了,我要你做我的妻子,每天陪着我。” 陶花在他怀中点头,“好,等我回来时,全都依你。”说罢她脱开温暖怀抱,拉起躲在帐篷一角的小满,就想出去。 耶律澜挡在门口,“我带你出去。不过,这个小孩,不能跟你走。” 第二章:同途(1) 第二章:同途 陶花皱眉,“他是因我才被抓,当然要跟我一起走。” 耶律澜轻轻摇头,“阿陶妹妹,你弄反了,他们要的是他,不是你。我送你出去。”说着过来要拉走陶花。 “他们是谁?”陶花颇为警觉。 “此次要我父皇剿灭陶家的人。他们已经不愿纠缠围捕你一个女子,但是这个小孩还是要的。” 陶花退后一步,紧紧揽住小满,想起这些天来的事情,想起小满的汉话说得如此流利,虽然并不很明白前因后果,却也知道自己和他应该是友非敌。想通此节,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,沉声问道:“要是我一定要带他走呢?” 耶律澜缓缓摇头,“阿陶妹妹,别这么傻。” 陶花沉思片刻,抬头一笑,迅即放了小满。她放手时,却飞快地在小满背后轻轻一捏。 “好吧,那我自己走了,同路一场,你们一起送我出去吧。”陶花款款含笑而言。 耶律澜从来不曾疑心她,当即出帐去牵战马。 夜幕已深,陶花看他牵来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,在黑夜中十分扎眼,神骏异常。陶花认得这是他自己的坐骑“飞雪踏”,她料到他会以战马相赠,不然她如何走得出这茫茫草原,只是没料到他竟送了自己的坐骑。她心里有些感动,一时再也笑不出来,一手牵马,一手牵着耶律澜,跟着他向外走。 刚走了两步,陶花转头问跟在一旁的小满,“你脚上的伤好了没?” 小满愣住,他脚上并没有伤,他和陶花朝夕相处,同睡草垛,她怎会不知道?他乖巧地不做声,转头看陶花。 但见陶花脸上又有了笑容,一边伸臂将他抱上马匹,一边说道:“黑灯瞎火的,别再伤着,那就真的没法动弹了。”耶律澜仍未阻止,他仍把陶花当作那个亲密无间的伙伴,却不知道她骤逢巨变,已经不再是以往那个什么事都靠着他来拿主意的小姑娘。 第二章:同途(2) 三人一路走到旷野,太子帐下亲兵都在十丈之外跟着,陶花看军营已远,就拉耶律澜站住,“澜哥哥,你留步吧。”耶律澜点头,刚想探手去抱小满下来,然后再来跟陶花道别,陶花却一把抱住他,用力奇大,将他冲得后退两步。他以为她只是撒娇,不由微笑。 陶花埋着头,好一会儿才抬起来,双目通红。耶律澜知道两人离别在即,眼眶也开始变红。陶花缓缓言道:“澜哥哥,世事难料,我若在外有了不测,也没法说给你知道,你若碰到了合适的女子,也不要等我,明白吗?” 耶律澜皱眉,“刚刚还说要嫁给我的,现在又说这种话。” 陶花含笑,“是,如果我回来契丹,一定嫁给你。”说罢她仰头往耶律澜的脸庞靠拢过来。耶律澜以为她要亲近自己,随即闭上眼睛。 草原儿女们不似中原拘谨,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亲近,然而这一次,他等了许久,等到的却是亲兵们在背后的呼喝之声。他睁眼看时,陶花已在“飞雪踏”之上,紧紧揽住身前的小满,她回首喊道:“澜哥哥,记得,别等我!今天在锡兰镇跟我们说话的人,我们也都不认识,请你放了他们罢!”说罢纵马而去。 “飞雪踏”是草原上万里挑一的好马,一旦跑起来,别说是人,就连普通马匹也追不上。耶律澜先是惊怒剧咳,随即断喝“别放箭”,到最后,又生了离别感概。他奔跑几步,知道无望,于是双手合拢,冲陶花喊道:“这次我不怪你。可你要是说话不算数,我必率铁骑踏破你大周河山!” 陶花再未回头,只有双肩抽动,两滴泪水落在小满头上。 小满十分懂事地仰头,“姑姑,你别怕,咱们大周人才济济,我……我定要护你周全!”陶花拭泪摇头,“姑姑不是害怕。” 两人有了宝马之后行动快速许多,第四天傍晚到了燕子河边。 陶花带小满靠近河边去看,此时刚是初冬,上京内外都已冰封,这里却见河水滔滔,奔腾万里,恰如巨兽在咆哮。“飞雪踏”在岸边徘徊,被那声音震得恢恢长嘶,却并不退后分毫。 陶花沿河四望,不见有渡桥或船只,于是便沿着河流逆行而上,指望找到过河之处。走了小半个时辰,远远望见前头有人正来回踱步巡视,一身黑衣戎装,左臂上绣一条赤龙。 小满仰头急道:“姑姑小心!这里是边防要塞,这人却不像周国士兵。” 第二章:同途(3) 果然,那人看陶花停住了马,立刻摘下弓箭。陶花顿时一惊,知道这个距离拿下弓箭,必然是敌非友。她迅即一带“飞雪踏”的缰绳,让它斜着往远处跑去,再转头看那人时,却见他一箭往天上射去。那支箭上天后开出五彩焰花,似是信号,紧接着那人的第二支箭到了跟前,只是“飞雪踏”跑得迅速,在身后堪堪擦过了。 这番遭遇之后两人小心很多,路上遇见闲杂人等再也不敢轻易靠近,眼看天色全黑,两人正走到一座观音庙前,进去查看了无人,是座废弃多时的庙宇,于是就在这里歇宿。 陶花走到观音像前,跪下双手合十,“求观音娘娘保佑我二人平安,保佑我爹爹弟弟大仇得报,今晚我在这里歇宿,多谢观音娘娘收留。” 小满也学着样儿走过来跪下,认真念着:“求观音娘娘保佑我快快长大,完成爹爹的心愿,帮姑姑报仇,还有,要保护姑姑。”念罢重重磕头。 陶花听他两次念及自己,无比欣慰,拉着他到角落里半躺着睡了。刚开始两人都觉得冷,紧紧裹着棉袄,睡到半夜却又热了起来,陶花在梦中只觉大汗淋漓,仿佛正在烈日下的草原奔马,身旁尚有耶律澜相伴,她侧头对他说:“我也不想骗你,可是……” 话还没说完,听见一把童声大喊:“姑姑快起来,着火了!” 她睁开眼一看,只见整个庙宇一片火海,小满正在用力推她。火光中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黑影刚走到庙外,陶花咬牙,拿起手中弓箭飞快射出三箭。木箭火中穿过带上火苗,那人躲过第一箭,后两箭一齐中了,当即失去平衡,往后跌进火中。本来箭伤并没能让他立死,这一入火中他立刻杀猪一样叫起来。 庙宇内的木柱顶梁正纷纷倒塌,直逼到陶花和小满所在之处,到处火光耀眼,间中还有那人凄厉的喊声。他在火中没有便死,挣扎着四处扑逃,又看不清方向,竟然满身是火向陶花扑过来。这一扑正倒在她面前,火光清清楚楚照着他半边脸孔焦黑,骨肉分离十分可怖。 陶花也吓得失声,颤抖着紧紧抱住小满,忽觉手上一湿,还以为是有了水源可以灭火,转头一看,却是小满尿了裤子。他到底是小孩,听来的故事再多、性子再沉稳,也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么残酷的死法。 陶花的惧意去了些,起了保护幼小的念头,将他搂得更紧了。湿漉漉的尿顺着裤子下去,到干涸的地上分成两条直线,陶花一愣:这庙里的地面本来是土质,这里分明是有个缝隙,否则水流不会成两条直线。 第二章:同途(4) 她立刻伸手到地下探摸,在半掌深处摸到一块石板,陶花叫小满一起帮忙,两人手脚并用把上面的覆土挖开,拼尽全力一抬,那石板被挪开了。她往下一看,里面黑洞洞的竟有空间,两人顿时欣喜若狂,进入那个洞穴,又把刚刚挪开的石板托到头顶合上。 陶花抱紧小满躲在洞内,听得地面上断垣残梁跌落之声不绝。两人都有些后怕,紧紧相拥,彼此的剧烈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。 也不知道火烧了多久,陶花困倦不堪,迷糊了一觉沉沉醒来时,只觉外面万籁俱寂,没了声音。她试探着掀起石板一角,见大火已熄,就跟小满一起挪开了石板,探身出来,只见到处断壁残垣、焦黑一片。感激之余,陶花回身看了一眼刚刚藏身的洞穴,看见角落处放着两个箱子。她不由好奇,又重新下去拆开来看看。 一个箱子里满满都是书,陶花翻看几本,她并不识汉字,只看见许多工件图谱。另一个箱子里放着一件金丝背心,陶花听父亲说起过,这种金属为线密密织成的盔甲自西域传来,中原叫做锁子甲,质地越细密防护功能越好,上等货色可刀枪不入。这一件乍看之下不见有孔眼,那必然是织得极密的宝物了,最难得的是拿在手上并不觉厚重,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。 箱子里还有几个小木盒子,那木盒子上明显有机关,陶花观察半响,想起刚刚翻过的工件图谱中有一本跟这个外形类似,找出来细看,那图谱中演示了如何使用,原来是一套弩箭。试了一下,力道速度都很大。小满孩子心性,立刻喜欢得不得了,拿着出去猎飞鸟小兽了。 陶花拿了一个弩箭盒贴身放着,又把金丝背心给小满穿上。整理完毕,两人走出废墟,看见“飞雪踏”在远处悠闲吃草,只觉得脱大难,如获新生。 出来之后先觉得饿。小满虽然认得些野菜,这却是寸草不生的冬天,带的干粮只剩半块馒头,两人你推我让半天,最后一人一口分了。分到最后一口时,本来该是小满,可他坚称自己已经吃饱,无论如何塞进了陶花口中。 小满的裤子虽然已经干了,陶花摸着却还是单薄,在包袱里找出一条自己的大红棉裤,挽了挽裤腿给他换上。 之后两人愈发谨慎,远远沿着河寻找桥梁。经历了这场大火后,倒是再没有遇见追兵,一直到晚上找到一座石桥,桥上守着周国士兵。大周与契丹交战多年,没有通关文书过不了边防关卡。若是只有陶花自己,尚可搏命一闯,带着小满却不能胡来了。 第二章:同途(5) 两人已经饥肠辘辘,所幸这里是关口,不远处就有民居给过往旅客提供饮食住宿。他们就住了下来,白天到石桥附近观察士兵数量和换岗时间,晚上仍是同床而居互相多一份警惕。如此过了数日,依然找不到一个过关的好办法。 陶花越来越愁,蹲伏在草丛中观察桥上士兵时,也都紧锁眉头。小满笑着到她眉间一捋,“姑姑,你就是愁白了头发,也没用,不如放开胸怀吧。” 正说话时,听见远远马蹄声急促,一骑红马正向石桥方向疾驰。后面有十数人紧紧追赶,全都是清一色黑衣,左臂上一条赤色火龙,跟曾攻击过陶花的那人一模一样穿着。这些黑衣人全都弓箭在手,一人带着至少两匹战马,显然是长途追逐、志在必得。 陶花在一侧举起弓箭,大有救人之意。小满却急拉她手臂,微微摇头。 这些时日的相处,两人早已有了默契信任,她也知道这孩子机灵得很,当即放下弓箭,静候其变。 桥上的岗哨走下来,远远观望,其中一人说:“那不是……咱们理当过去相救。” 旁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立刻拦住他,“你没看见后面的追兵是赤龙会么?” 红马越跑越近,陶花渐渐看见前面马上是一个白衣少年,身量还没有长足,满头满身都是斑驳血污,看不清细致面目,依稀只觉容貌俊朗,英挺不群。 他在马上大叫:“石桥渡的弟兄,帮我杀两个追兵!” 刚刚说话的兵士立刻摘下弓箭,对那军官说:“吴将军,恕我今天不听您劝告,若是因此惹怒了赤龙会,您绑起我交给田太师就是。” 吴将军却举目远眺,“我反正什么都没看见,你就看自己的造化吧。” 他此言一出,旁边几个兵士全都摘下弓箭,纷纷向后面的黑衣追兵射去。 白衣少年在马上长笑一声,勒马折返,迅即无比地冲入追兵当中,探右手抢过长刀一挥,将那长刀的主人劈落马下,接着刀口横扫,顷刻间又有两个黑衣人落马。 如此不到一盏茶工夫,就只剩下了两人。那两人互望一眼,趁着他刀在前人身上的时候一起落刀下来。 第二章:同途(6) 少年展左手一抓,生生用蛮力将其中一个抓落下马,同时一夹战马,想要跃向一边避开剩下一刀的时候,却见那人蓦地顿住,手中长刀落地,连人一起跌下马去。他看了看那人胸口的箭,远远向石桥方向一拱手,提马缓步过来。这边几个兵士连同军官也一起迎上前去。 陶花在瞬间看到他空手入敌,连杀数人,功夫比人还俊,不由全神贯注呆望,满面仰慕之色。 小满却迅速起身,“姑姑,现在正可过桥!”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,守桥的士兵都向少年走过去,桥上正正无人。 陶花立刻在草丛中站起,与小满一起跃上“飞雪踏”,向石桥飞奔而去。士兵们回头呼喝,奔跑已然不及,眼睁睁看着红衣女子带了小童飞马过桥。 陶花奔下石桥两里多远,放缓了马匹,心情也一下放松了,随口置评:“爹爹说得没错,中原大地果然是人杰地灵。” 小满何等聪明,当即问道:“姑姑是在赞叹刚刚那个男子吧?” 陶花本来只是随口一说,被他这么揭开就有些不好意思,只好为自己开脱,“我在契丹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功夫。” 小满哼笑,“契丹人在马上长成,功夫好的遍地都是,姑姑你看不进眼罢了。” 陶花没听出他的微微嘲讽,认真想了想,“也对,我在契丹总跟澜哥哥在一起,师兄弟们也都是全力练箭,不怎么练近身功夫。” “契丹太子习文,那是治理天下的功夫,比一时胜负的武功更加长久。” 陶花已经听出了小满不喜欢刚刚那人,于是故意撇嘴逗他,“说不定他文才更好呢,爹爹说过,中原多得是文武双全的俊才。” 小满果然就被逗到了,气嘟嘟说:“他再好,咱们也不理他!” 陶花微觉奇怪,问他缘故,他却是不肯说。 两人正磨嘴皮子的时候,背后却有马蹄声响,一回头竟是刚刚那白衣少年追了过来。 第二章:同途(7) 小满顿时大喝:“快走!” 陶花虽然刚刚为了这少年与他斗嘴,此刻却也十分听话地提马狂奔。这里是平原,是硬碰硬考验骑术和马匹脚力的地方,她本以为“飞雪踏”很快可甩脱追兵,谁知这少年竟是直追了她十多里远。想起刚刚的黑衣人追这少年时,每人都多带了马匹,轮番骑驰,显然他的骑术和马匹也都不凡。 想到此,陶花不敢再侥幸,由背上摘下弓箭,回身发出几箭,全都是堪堪擦过他的额角耳边,是为了警告他不要再追。他却只是微顿,并未停下。 小满在风中大声说:“姑姑,你这样吓不退他。一旦被他追上,咱们两个可决不是敌手。” 这句话顿时警醒了陶花,确实,如果被后面这少年追上,那真的是难以逃脱。 陶花不再犹豫,发了狠三箭连发,全往他左肩去了。她的三箭连发学自名师又苦练多年,既快且准,少有人能躲,何况是在马上。 那少年果然了得,竟然连躲了两箭,最后一箭才中到肩头。他一中箭即伏低停马,也知道是对方留了余地,不然劲力再大些,他必落马摔伤。他也就不再追赶,只是遥遥望着前面两人离去。 第三章:落霞(1) 第三章:落霞 过了石桥渡便进入大周边界,陶花带着小满一路前行,路上越来越热闹,顿顿都有店铺吃饭。两人想着已经离开契丹,也就不再似原来小心。 小满体贴懂事,跟陶花一起吃了几顿饭,已经知道她的口味,以后就总是把她爱吃的留给她;天气冷暖寒凉、雨雪风霜,也都是他想着告诉她穿备些什么衣物;路过州府各县,有些什么风土人情需要留意小心,他也一件件提醒她。陶花却注意不到,她心思疏落,从不去注意这么细致的小事,所以她一直觉得是她在照顾小满。 中原山河壮丽,风物宜人。这两个孩子一路相依为命,走走停停,过了好多天才到汴梁京城。小满进城之后,找了几个小贩打听汴梁府在何处,又问过府尹是不是姓顾,得到肯定的答复后,便顺着指引走过去。陶花见他十分笃定,也就没有过问。 转过街巷,远远望见汴梁府门,气派非凡。契丹国自游牧民族发展而来,虽然早已开始建筑定居城市,却远没有大周京城的热闹。陶花四处张望,带些羡慕说:“要是留居汴京,也不错。” 小满听出了弦外之音,微显惊讶地侧头问她:“难道你还想去别处?” 陶花点头,“我在汴京也没什么亲友,把你送到也就放了心,再到别处去看看。” 小满听见她这么说,完全停下脚步,“你要去哪里?等我安顿下来了,一起陪你去好了。” 陶花张口结舌,她有心想说我总带着你这个小孩多累赘啊,终于只是苦笑,“我也没什么地方去,就是想各处走走。” 小满在原地沉吟一刻,“我看你这一路也劳累不堪,先跟我在汴梁府休息一阵好了。” 陶花微觉好奇,问了一句:“这位府尹大人是你的亲戚?” 小满摇头,“不是,算朋友吧。” “那我还是不叨扰了。” 第三章:落霞(2) 陶花起步要走,小满一把拉住她,“咱们两人一路走来,患难与共、生死相依。你答应跟我一起,咱们再往前走,不然哪里也不去了!” 陶花微觉惊异,没想到这小孩子这么义气,让她有些感动。她是个性情利落的人,当即揽过小满的肩膀点头说:“好吧,咱们一起,患难与共、生死相依。” 小满这才泛起笑容起步前行,拉着陶花走上汴梁府台阶。 门口站岗的军士低眉看了看他们两个,挥手道:“一边去,一边去!”陶花正要跟那人理论,却听见身后有马蹄声,两旁军士一齐行礼,口中称“顾大人”。 陶花转头一看,一个官袍朝服的中年人刚刚下了轿子,看姿势便知身有武功。他看见陶花和小满顿时一愣。小满抬头仔细看他,十分谨慎地并不先开口说话。那人回神之后,威严询问两人:“二位自何处来?” 陶花爽直,抢先答道:“我二人来自契丹……”话音未落,那中年人哈哈大笑,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来人!将这两个契丹奸细给我拿下!” 陶花大惊,拉着小满想要斜刺里冲出时,那顾大人上前来一把拉住小满,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钢刀,当头向陶花劈下。陶花只能松了小满,疾步后退,两旁兵丁却已经拥了过来。她退到街角,重新看向小满,但见顾大人一掌拍在他前胸,小满当即倒下。 顾大人大笑道:“这娃娃已死,快去追那女奸细,格杀勿论!”他口中虽如此说,人却踏前一步,刚好挡住了官兵对陶花放箭的视线。 陶花仓猝之间,骤见小满在面前遇害,悲痛莫名,一时竟顾不得自己,取下弓箭想为小满报仇。“飞雪踏”却通人性,奔到她身旁来,陶花这才想到自己不是对手,只能跨上战马飞奔而去。 她顺着来路奔出城门,一路上行人纷纷躲闪,后面的士兵并未追来,城门口的士兵也未拦阻她。到得郊外停住脚步,她以为已经脱险,却忽见远远十数个黑衣人朝自己这边过来。陶花举目四顾,见西面是一座高山,想起自己在上京郊外逃命时,曾在无牙山上与敌周旋,当即纵马向西而去。 “飞雪踏”虽是宝马良驹,却背负两人长途奔跑多日,一时间竟甩不开追兵。陶花到了山脚下,看地势曲折,索性将马放慢些,取出弓箭来连射五人于马下,可是这一缓的功夫也让那些黑衣人赶得更近了,她放下弓箭,打算转回身全力驱策马匹时,一转头却见前面近处赫然站着几个装束一样的黑衣人。陶花心内叫苦,那几人横刀在胸,硬冲必然会毙于刀下,她只能勒停马匹,站在原地,后面的追兵也赶上来停下,将她围在正中。 第三章:落霞(3) 陶花举目四顾,高山巍峨险要,敌人穷凶极恶,只怕自己刚刚踏足,接着便要葬身在这大周的大好河山。 站在道路前面的黑衣人中走出一个,冷冷开口,“你最好束手就擒,回去听我们首领问话,免得大家动了刀枪,保不住你性命。” 陶花还未答言,山路边上响起一个笑笑的声音:“你们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小姑娘,也不怕丢了赤龙会的脸面。” 众人闻言一齐转头,见山道边上的一株大杨树的树杈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,正低头看着山路上的众人。那领头的黑衣人看见他,声音明显有了忌惮:“罗三,此事与你无关。” 罗三沉下脸来,“与我无关?你且看看你站在何处?这是我的落霞山还是你们赤龙会的青峰岭?” 黑衣人退后一步,双手抱拳,“不错,这是落霞山,是我礼数不够周全,请罗三哥恕罪。这女人是契丹人,与你非亲非故,容我们捉去,日后我亲自上门陪罪。” 罗三侧头看了陶花一眼,一笑,“我管他什么契丹西凉,她既然此刻在我落霞山上,便该由我所得,你说是也不是?” 黑衣人再后退一步,与伙伴们低声耳语几句,又仰头看了看四周,罗三当即笑道:“你不用找,我大哥二哥都不在,山上弟兄们也不在。这里只有我一个,你尽管来试试,看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在我罗焰眼前带得走这个姑娘?”罗焰说到最后,声音中仍是满带笑意,那黑衣人却似受惊,拱手言道:“我们没这个意思,只是在商量怎么跟主人回话。” “你去跟你们的戚二爷说,这个女子,我罗焰留下来做了压寨夫人,看他卖不卖给我这个面子。若是不肯卖呢,你们尽管回来,再把罗三嫂劫去青峰岭便是,只要你们有这个本事。” 那黑衣人当即收刀回鞘,“不敢。我们也只是想问她一句话,还望姑娘如实告知。”他已知今天带不走这个女子,言语间也就客气起来。 陶花冷冷看着他,并不回答。 黑衣人续道:“我们只是想问问,你从契丹一路带来的那个小孩儿,现在何处?” 陶花却被这一言问出了气恼,“他已经死了!天网恢恢,总有一天要你们偿命!” 黑衣人还想再问,罗焰却已不容他多话,自树杈上一跃落下,正落在白马上陶花身后,他一扯缰绳,白马便在众人注目中登蹄远去。 第三章:落霞(4) 陶花见他坐在自己身后,觉得有些唐突,又知道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,也就不便推他下去,只是身子朝前倾了些,不欲与他接触。罗焰察觉到,一笑跳下马来,在前头牵着“飞雪踏”奔跑。陶花看他身形极其迅速,竟然不落后于马匹,不由赞叹一句:“你真厉害。” 罗焰仰头,“你不是契丹人么?怎么会说汉话?” 陶花摇摇头,“我不是契丹人,只是在那里住过。”说着勒停马缰,“多谢罗大哥救命之恩,来日定当报答,只是,你……你能让我走吗?” 罗焰也停下来,“你要去哪里?” “我想离开这里,我……我可没打算做你的……什么夫人。”陶花脸红低头,声音变得细小。 罗焰大笑起来,半响才停住,“真是个小姑娘。我可不敢动你的心,你就是想跟着我,我还不敢要你这累赘呢,连赤龙会那几个人都对付不了,恐怕我这后半生会三天两头被人要挟。” 陶花本来对他存有疑忌,怕他对自己别有用心,刚才见他跳下马时,疑忌已经去了一半,这时听见他如此说,顿时完全放了心,也跳下马来与他并肩而行。 罗焰指指背后,“你要是想走我管不着,只是这些人未必这么容易就退。你还是小心些,先跟我上山避几天吧。” 陶花跟罗焰上了落霞山。这里是罗焰几个结义兄弟避居的地方,他们厌烦了武林争锋,躲在这里寻个清静。近些年周朝天下不治,常有附近的黎民百姓投奔他们而来,也有平时路见不平救回来的民众。这样下来,山上也就聚集了数百人,日常在山上耕种,自给自足,也跟他们兄弟几人学习武艺防身,奉他们为首领。 大哥二哥都是武林中盛名人物,平时各处云游,不在山上,只有罗焰与何四在。何四见过陶花后上下打量半天,对她殷殷嘱托,“你记住了,晚上一定把门关好,我三哥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。” 罗焰冷笑道:“我可告诉你,这位陶姑娘的箭法我见识过,就是在武林当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,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。” 陶花刚刚既见识过了罗焰不羁的调笑风格,也就不以为忤,笑看他们二人唇枪舌剑。两人笑着闹着就动起手来,罗焰身手如鬼魅般,双手推了几下就按住了何四的胳膊。陶花只觉这几推之中深有玄机,问道:“罗大哥这是什么功夫?” 何四被按着仍勉强抬头,“这么有名的‘推云手’你都不知道?这‘推云手’博大精深,在敌人跟前未必有用,对付自家兄弟最为有效。哎哟……你看,我说对了吧。” 第三章:落霞(5) 笑闹一场后,何四问道:“我们兄弟共四人,陶姑娘可愿做我们的五妹?”陶花一听,当即下拜,“三哥,四哥。” 何四本来最小,从来都是他拜别人,这下有了更小的垫底,也有人来拜他了,立刻笑得嘴都合不拢,十分高兴地扶起陶花,叫一声“五妹”。 罗焰却闪到一旁,“她箭法虽好,近身功夫却是不堪,我丢不起这个脸。” 陶花十分羞愧,“我从小就天天练箭,其他的都没学过。” 何四拉回罗焰,“她功夫不好,等三哥来教啊,你不愿认她做义妹,难不成是别有用心?”罗焰被他挤兑得无法,只好也回来叫了一声“五妹”。 从此后陶花就留在山上,平日就跟罗焰学习功夫。罗焰也曾问起她的遭遇,她把自己经历细细讲过了,说起小满死于顾大人之手时,仍有悲愤。罗焰当夜就带她去汴梁府找那顾大人寻仇,只可惜府中却换了主人,罗焰把那新府尹从卧榻拖出,刀架在颈子上,他抖抖索索说出顾大人刚刚获罪被斩,陶花只好作罢,回来给小满烧些纸钱了事。 闲暇时也会想起草原,想起那里曾有她青梅竹马的恋人。可是家有深仇,要回去也须先向契丹皇帝寻仇才是,而这契丹皇帝却偏偏是她爱人的父亲。这么一想,相思渐渐也淡了。 山中无甲子,寒尽不知年,转眼间陶花在落霞山已过了五个春秋。 她来时门口的小杨树,如今已经参天,而这个当年的稚气少女,也变成了能在山匪窝里领头儿的大姑娘。 这天山下忽然来了一支官兵军队招安,罗焰自是不从,谈和无果,第二天便交上了手。大家本以为官兵羸弱,折了锐气自然退去,并没放在心上;可等到开战了,才发觉这支军队比其他的都难缠,不过两个时辰便已攻到山腰,战况远比想象的艰苦。 陶花站在位置最好的箭垛后面,放眼望去,满山遍野都是朝廷的人马。她隐隐望见一身黑衣的敌方主帅上山,立刻射出一箭,却被他躲开了。兵家出身的她见识过了对方的凌厉攻势,心知今日再也无幸,正要倾力以连珠箭三箭连发射杀了他,蓦见大队骤然停攻,号令声此起彼伏,竟然纷纷收队到了山下。 陶花与在远处指挥的罗焰、何四对望一眼,均不解敌人意图。箭支所剩不多,她与兄弟们一起到库房取箭,再回来时便听说罗焰下山议和去了。 陶花与何四在山上等罗焰回来,直等到月亮升上中天也不见人影。两人开始着急,略作商议,在山上选了几个功夫不错的,一起下山去探听情形。 第四章:重逢(1) 第四章:重逢 月黑风高之夜。 山脚下四处密布巡逻岗哨,陶花近看这些士兵的穿着,像极了契丹士兵的衣服,与她在汴梁城见的那些周国士兵很不一样,不由觉得奇怪。 何四一向厌烦官兵,当即向陶花做了个手势,带人把距离最近的两个岗哨给击晕。陶花则拉开弓箭,将附近两个站在原地的岗哨射倒,一行人便过了山脚下这第一道防线。何四悄声对陶花说:“官兵军心涣散,将领又不懂训练之道,不必害怕。” 他话音未落,却听得背后一队巡逻的岗哨路过,有人高声呼喊:“这里倒了两个弟兄!这里还有两个!”声音一出,霎时间脚步纷纷,几队士兵拿着火把过来,立时发现了陶花一行,将他们团团围住。 何四毫无忌讳,起手落脚间伤掉数条人命,陶花见他如此,也就不再留情,箭箭穿喉,第一拨过来的士兵很快被击退。然而紧接着就听见响雷般的马蹄声,全身铠甲的重骑兵急驰而来。陶花听父亲讲过用兵之道,也知道重骑兵的厉害,当下示意何四退回山上,保持箭距,何四却怎么都不肯,他与官兵交手从未败过,执意要先去救出罗焰。 领头的将军看见他们,又看了看遍地尸首,冷冷道:“王爷不欲伤你们性命,若束手就缚,可免你们杀害官兵之罪。” 何四在他说话间纵身跃起,一刀横扫过去。那将军竖起长刀相迎,两人战在一处。何四虽然功夫颇强,却因为在地上,十分受限,不能即刻毙敌。后面的重骑兵已经纷纷上来,陶花拉弓,照面门没有盔甲处射去,前面数人倒下,本来以为可以吓退后面敌人,谁知后面的士兵并不畏惧,变换队形提盾推行过来。 箭支既已无用,在前面交战的何四就先被大队重骑兵围住击伤,那将军命人绑住他,对余下众人喊道:“你们今天来的那姓罗的匪首已经被俘,如果想留住性命,就来此请降,否则大军不日攻山,再不留活口!” 陶花听得罗焰被俘,又看眼前实在是插翅难逃,打到最后必然是力尽而亡。她自己并不惧一死,只怕连累山上众多弟兄,当下再也没有办法,放下弓箭,带众人过去。那将军没想到领头的就是这个女子,垂下马鞭,抬起陶花下巴看了看。陶花顿觉受辱,拍开他的鞭子,他见她如此不驯,翻身下马一掌往她脸上掴过去。 陶花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掌,袖箭挥出直射他面门。他仰头想躲开,箭支擦破他鼻尖过去。陶花不欲重伤他,否则这般距离突然出手,他决难躲过。 那将军却不知道她手下留情,当即大怒,回头拿过长刀劈头就砍,对身后众人说:“拿下这个女贼!” 身后的兵士却没有行动,只是急忙提醒:“张将军,王爷有令,不得伤害女眷。” 第四章:重逢(2) 他一边挥动长刀进攻,一边说:“这他妈是什么女眷!这就是一……” 他不在马上,地下长刀施展不开,又没有旁边的铁甲重兵护卫,三两下已经落了下风。陶花的近身功夫不算强,对付他却还绰绰有余,不容他说完,手中一柄小小袖箭已经指住他右眼。 她笑了笑,“这就是什么?” 那张将军虽然脾气火爆,这个时候却也懂得爱惜眼珠,老老实实说:“这……这就是……一活姑奶奶。” 陶花哼了一声,“我告诉你,姑奶奶想杀你刚刚就动手了,留你的命是为了让你们别伤害山上百姓。”说着将那张将军往怀中一带,小箭指住他咽喉,“让你的人全都退下去!” 她话音尚未落下,却突见三枚白羽箭自三个角度射向张将军。 陶花大惊后退躲闪,却仍是不及,一声都没响人质便在她手中被射死。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敌阵中说:“张将军违抗王爷号令,死罪不可免,厚待家属。这位姑娘,你还是束手就擒吧。” 陶花仰头,对方阵中灯火通明,明晃晃照得她眼睛生疼,什么也看不清楚。她冷冷喝道:“本来我是不想打了,可你们欺辱我是个女子,姑奶奶今天偏就不降了!” 依旧是那老者的声音,“无礼之人已被处死,是在下治军不严,让姑娘见笑了。只是,老夫今年六十有三,倒是有两位姑奶奶,都早已化作了黄土。” 说话之时,两边的铁骑兵倏地展开一张大网,将陶花缚于其中,挣扎中听见那老者的声音,“本来不该绑你,但你实在太过凶悍,怕伤到王爷。” 落霞山一行人全都被俘,押在一间军帐当中。 陶花双手被牢缚在身后,两个兵丁紧紧压制住她,生怕她又甩出什么暗箭。她被迫得身躯前倾,只能看见地面。听到身旁的兵丁喊话:“请王爷吧。” 不一刻脚步移动,帐内进进出出,陶花费力仰头,看见进来一个长须长者,目光威严扫视众人。陶花猜想这就是王爷了,别过头去不理他,只等发落。 那长须长者却并不说话,又等得片刻,外面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脚步声,显然来人行动极其迅速,帐门“哗”地一声被推开,几双脚踏进屋内。 第四章:重逢(3) 陶花认得周围都是一式一样兵丁的军靴,只有正中间一双脚有些不同,也是一双长靴,却是不同的款式。陶花一见之下,觉得十分熟悉,猛然省起这是契丹人爱穿的样式,又想到刚刚交手时对方的服饰,心里忽然一凛:莫非这是个契丹降将?那自己多半认识。 想到此处,陶花抬头看向此人,是个黑衣少年。她本来估摸着会看到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,可是真正看到时,又觉得陌生,她凝神想想自己确实没在契丹皇帝麾下见过此人;既然已经知道猜错,再定睛细瞧,心里放下了多半熟识此人的念头之后细看,竟又觉得并不完全陌生,眼梢唇角,又依稀仿佛似曾相识。 陶花在这里看了半晌的功夫,这人正一个个把他们几个人全部审视一遍,大家全都是一色夜行衣,陶花在最角落里,到得最后才看到陶花这里。此人看见陶花之后,面色骤然大变,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过来,推开两个兵丁伸手就解绳索。 陶花看他的面色行动,再加上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,知道必然是旧识。她努力苦思,脑海中把但凡有点印像的契丹将领都过了一遍,却还是对不上号。转头再看向他,见他双唇微抖,不能成言,双手也激动发颤,一时竟然解不开绳索。旁边的兵丁伸手帮忙,才把缚着陶花的绳子卸下。 陶花立定身形,疑惑中瞪着这人,看他行为态度,多半是友非敌,也就放下一些担心。 那少年见她凝视自己,轻轻抿住双唇,转头环顾一周后稳住声音吩咐:“全都出去,把人也带出去,别为难他们。” 最先进来的长须长者却没有即刻离开,反倒走近少年身旁,少年侧头低声道:“郑伯,你们先到外面去吧,过会儿我跟你说。” 陶花本来指望这少年开口说话后,从他声音中听出端倪,可是听了他声音后却更觉陌生了,连先前那一点点熟悉感都失去。 老者似有忧虑模样,低声劝道:“这女贼骁勇异常,王爷还是小心为上。” 少年哈哈一笑,“这是我从前跟你提过的陶姑姑,我说呢,哪里又跑出来一个百步穿杨的女子。姑姑再凶,也不会杀我,她要真想杀啊——”他抬头看陶花一眼,眼神中的笑意一闪而过,“那就杀吧,我认了。” 这一声“陶姑姑”,顿时让陶花醍醐灌顶,她再次细看这少年眉目,不是小满又还是谁! 第四章:重逢(4) 她一直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,而他正是成长的年纪,体型外貌都变化很大,声音更是粗壮了很多,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是他。陶花一时惊喜异常,抓住他的手臂细细上下打量。 小满也是满面欢笑,回握陶花手臂,仍觉不能表达,干脆一头扑进她怀中磨蹭。这是他当年做过许多遍的动作,那时他是个瘦弱小孩,伏在少女怀中尚是小辈,如今他已长成壮硕少年,这一扑竟然就把陶花扑倒了。 陶花身上的绳子虽然卸下了,却还在四周牵绊着,这一下扑跌就没能稳住,狼狈万分仰摔到地面,小满倒在了她身上。 郑伯在旁连呼“小心”,陶花因心中满是喜悦,只觉滑稽好笑,并不觉疼痛,拍拍胸前人的额头说:“快起来。”却觉到他身子一僵没有动弹。 陶花大惊,以为他是摔伤了,顿时惊惧询问:“你怎么了?哪里伤到了?快跟姑姑说。”那时一路奔逃,陶花最怕的无非就是这个小孩子受伤,哪怕不是与敌人作战,也怕马行颠簸累伤了他。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,脸上全都是担忧之色。 他手一撑地站起来,微微一笑,本来不想说话,看见陶花面色紧张,低声答了句:“没事。” 陶花皱眉,“怎么没事?这么重跌到地上。”她想也没想就伸手到他腰间揉抚。 他退了一步,脸色有微微尴尬。 她有些不明所以,郑伯在旁圆场,“姑娘先起来,王爷大了……” 她似乎明白过来,立时大怒,“你你你,你还害羞呢!当年尿湿了裤子换上我的穿,怎么就不害羞!” 小满苦笑,又有些脸红,转头说:“郑伯,你吩咐外面严防守卫,我要是不叫人,任何人不能靠近。我这姑姑一向口没遮拦。” 郑伯点头,“我知道,她还想当我的小姑奶奶哩。”说着向门外走去传令。 陶花已经站了起来,“哼,王府规矩大,话都不许我说了!”一边说一边气嘟嘟也要往外走。 在小满面前,她向来不隐忍脾气。就连在心爱的人面前,她也有不得不虚与委蛇的时候,可是在他面前,不必。他们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样子,也有过最亲密的依靠,万里奔逃时常常十多天都不能洗漱,寒夜里只能裹着她的大红袄紧拥而眠。那时候,只有这一个怀抱可以取暖,只能给予对方全部的信任,好在,他们都没有辜负这份信任。 第四章:重逢(5) 他们两个,是生死考验过的交情。 陶花“咚咚”故意跺着脚往门口走,小满过去拉住她,“这就走啊?我欠你那么多东西,总得一样样还清吧。” 陶花扬了扬嘴角,顿住步子,“那是,你欠我一条命呢。” 郑伯正走到门口,清咳一声,显然是觉得这话大逆不道。小满也摇了摇头。 陶花也觉这话过分了,好端端的咒他干什么,她以为他死了的时候还不是拼了命去寻仇,何况,他现在显然身份不同以往了。她低下头,“呃,是我说话造次了……” 小满依旧微笑摇头,打断她,“我欠你的,不止是一条命呢。” 她笑了,又抬起头来,仔细想了想,“嗯,还有一条裤子,几两银子,一件背心……” 他一边大笑着,看了看郑伯已经出去,一边绕到她耳侧来,悄声说:“还有一个好夫婿。”她怔住,嘴巴张得老大。 “像你的澜哥哥那么好的。” 她这才明白过来,收起大张的嘴巴,“那个……那个……”一下子有些羞涩。 小满退后了一步,仰头做沉思状,“耶律澜年纪太轻了,这个辈份好像不对。” 陶花没听懂,问了一句:“什么辈份?” 小满摇头晃脑,“刚刚有人说,要做郑伯的姑奶奶,郑伯是我的仲父,这辈份要是算起来,那你就是我的太姑奶奶……” 陶花大窘,扑上去打他,他一边招架一边威胁:“我这是报一箭之仇,你以后再敢提借裤子给我穿的事,我有的是你的短来揭呢!” “喂,谁说是借啊,我那条大红棉裤上面可还绣了花呢,也没见你还给我。” “你!”小满咬了咬牙,捏尖了嗓子,“阿陶妹妹,我不要你做我的妹妹,我要你做……做……” 陶花扑上去狠狠按住他的嘴巴,“你再敢学澜哥哥说话,我就告诉你媳妇儿你尿裤子的事儿!” 小满却是愣了一下,捉住她的手,“我还没成亲呢,我……我怎么会成亲?我……我……”他瞪着她,眼神里有些着恼。 第四章:重逢(6) 她毫无察觉,脸上带着凶相毕露的得意,“那就等你成亲了我再告诉!反正我是你姑姑,也就是她的姑姑,她总得来见我!” 他听见这话却似想起什么,抿了抿唇正色道:“其实,我也不比你小多少,你看我现在还比你高这么多,能不叫你姑姑了么?” 陶花看他神色郑重,也就细细思量了一会儿,沉吟道:“是啊,你现在当了王爷,那你的姑姑该是公主了吧?我确实配不上……” 他连连摇手,“算了算了,还是先叫着吧,以后再说。” “以后?以后你就不认我这门亲了?” “我认——,太姑奶奶,我就是做了皇帝,这一辈子,你也都是我的太太太长公主。” 她显然没有被这么尊贵“古老”的称呼给唬住,“有什么了不起,算命先生说了……” “是,算命先生说了,”他接过话来,“你将来是要亡命天下,命带凶煞的。” “胡说!” “说错了说错了,算命先生说的是,母仪天下,命带桃花。让我来想想啊,父皇虽然已经有几百位美人服侍,多加一位也不是不可。”陶花没想到他是皇子,愣了片刻,他接着说下去,“反正我欠你一个好夫婿,不如就把你送进宫去算了。” 陶花听他说得有板有眼,立时羞怒,“我才不要嫁老头!” 他笑了,凑到她面孔跟前,“那你嫁我?” 她不害羞了,一掌推开他,“我更不要嫁小孩儿!” 第五章:争执(1) 第五章:争执 月亮升上了树梢。 陶花与小满在帐中席地而坐,互道别后种种。说的都是机密大事,帐外的警戒线一直到了数十丈开外。 原来小满是当朝皇帝赵征的亲生长子,本名赵恒岳,皇后于氏所出。老皇帝当年选储之时,本来是选了赵征的哥哥——长子赵齐,可惜赵齐无嗣,为了社稷安定,老皇帝命过继一个族孙过去。当时还是王妃的于氏觉得机会难得,盼望着儿子日后继承大业,就把小满送了过去。没想到赵齐和小满两人双双陷于契丹人之手,赵齐更是含恨病逝,反倒赵征继承帝位。皇后于氏心念爱儿,不久也病逝,赵征于是立了宠妃田氏的儿子赵恒江为太子。 从此朝中分为两派,一派审时度势,拥顺田家,力保太子;一派仍想着迎小满回京,再图后业,这一派人中有赵齐的旧日拥戴者,有皇后于氏族党,也有朝中旧臣,顾念老皇帝心愿。 小满从契丹脱逃之时,早有人报信给了两方。他虽是个小孩,却因自幼陷于敌国而经历驳杂,素知人情险恶,回来找开封府尹顾大人,是因为赵齐对他说过顾大人是可托付之人。顾大人确实是想帮助小满,但当时皇帝并不在汴梁,田家的势力正在暗中大肆搜捕小满,而直爽的陶花对答又十分高调,所以他只好演了一出假戏,将小满打晕,对外说已被他打死。 皇帝回宫后与小满相认,封为徽王,田家悔恨莫及,找个由头杀了顾大人。不过,赵征知道儿子回来虽然欢喜,却禁不住田妃在枕边日夜吹风,小满从小就困苦挣扎,跟生于安乐脾气任性暴戾的亲生父亲也没什么共性,两人相处并不算好。期待赵征改嗣显然无望,拥戴小满的这些人于是蛰伏休养,更随小满研习契丹军事,以期将来有厚积薄发一日。 这次招安落霞是田家的主意,他们知道落霞山有许多江湖高人,怂恿皇帝让小满率本部亲兵征伐,用心险恶可见,小满却觉这是一个好的练兵机会,欣然前来。 陶花听得天子家事如此复杂,不由微微叹气,她只觉若让自己来应付这些那是难比登天,此时看看小满,顿时面露怜惜,“你受了这么多苦。逃命的时候,总想着你年纪小,要先顾着你,可是逃回来了,却还是这样。”说着右手抚上他的面孔。 小满抬头望住她,轻握她的右手,“这哪里是苦?看见百姓受难、逼上落霞,却不得不兴兵斩杀,那才是苦。还有,”他微微低了头,“五年来每天都在想念姑姑,到处派人查访,还是找不到,那……那种孤单,才是真苦。” 第五章:争执(2) 陶花微笑,“姑姑承你的情,我也一直内疚,当时没能从顾大人手里把你救出来。以后,有我,有落霞山这么多好兄弟,你也就不会再孤单了。” 小满知道她没有听明白,抬眼看了看她,“我早就知道,世上没什么可全心依赖之人,即使亲生父亲也是一样,所以我常常觉得孤单,多少人在身边都是一样。当然,我对继父,那是全心信任,因为我们乱兵中共过生死;对你,也是一样。”他看住她,双目炯炯,手上微微用力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,却看见她抬头打了个哈欠。 陶花在契丹的生活远比小满好,她的父亲为一家老小性命归降了求贤若渴的契丹皇帝,她又与契丹太子耶律澜同岁,青梅竹马一起长大,多蒙他照应。虽然经历了五年前一场巨变,却又接着入了落霞山这个大家庭,所以她心思还是单纯,并不理解这种连亲生父亲也不能信任的感受,自然也就不明白小满对她的这份信任的份量。她困倦难掩,打完哈欠,只是随意“嗯”了一声。 小满当即收住话头站起身来,帮她把床铺理好,“你累了,在我帐里休息,我到别处去。” 他刚要出门,陶花一把扯住他,“差点忘了正事,我三哥呢?” 小满顿住身形,先没答话,回过头来看见陶花满面都是担心的神色,不忍让她如此,才赶紧开口,“他没事。我拿你的箭问过他,也就不敢放他回去,怕对你不利。” 陶花含笑,“不会,我们拜过把子,都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。” 小满微微沉吟,笑了笑,“既然生死与共,罗大侠又对你心心念念的好,怎么还没嫁给他?” 陶花大笑着推他出门,“别瞎说!大人的事你不懂。快去睡吧,我都困死了。” 第二天一早,小满拔营回汴梁,交待罗焰和何四带同众人到后山居住,避人耳目。陶花本来没想过跟他回京城,却禁不住他软磨硬泡,只好同意。她先回山上取了随身衣物,装满箭壶,而后跟大家告辞。正站在山路上依依惜别时,却见一名官兵飞马上山来找她。 山脚下,小满在营帐中踱步,边走边说:“幽州军情定是刻不容缓,不然秦将军也不会飞鸽传书给咱们,让田太师知道又是大麻烦。” 第五章:争执(3) 旁边的郑伯点头,“秦将军没有与契丹交过锋,硬打也许能赢,却必然损失惨重。好不容易拿到这十五万大军的虎符,如此损耗太过可惜。” “是,田仲魁这只老狐狸,军权一直抓得死死的。原本,虎符一直都是秦府掌控。秦家是开国功臣,一门忠烈,世代是我大周枢密使,就只有本朝,父皇多疑,太师专权。” “那也正是为此,秦家才暗暗投效了王爷,将来必可助咱们与太子一支较量。” “那,郑伯您觉得谁可担当此行?” “秦将军说,契丹人用兵诡异,他知道咱们徽王府一直在演习契丹兵法,希望能找个熟悉契丹军事的将领去助他,以期尽快退敌,又不至太过伤损所辖兵力。其实么,眼下有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……” 小满垂头,“我知道,你是说姑姑,只是——” 郑伯插话赞同,“陶姑娘在契丹十多年,熟悉那里的官员将领、行军布阵;陶洪锡精通兵法,当年在朝中便赫赫有名,他教养出来的女儿既然能上阵,就必然不同凡人。”? “可是姑姑毕竟是女子,行军打仗多有不便。” 郑伯笑道:“我倒是觉得,此行女子会更方便些。那秦将军的脾气满朝皆知,清高自负,恁谁也不放在眼里。派人去指导他用兵?怕是不出三天就吵个剑拔弩张,倒是女子说话更易入耳些。” 小满笑起来,“难不成到了最后,还得让姑姑来使美人计。” 郑伯却未笑,正色说:“这美人计是三十六计之一,就是使出来也名正言顺,大敌当前,当然是方方面面都要顾虑周全。更何况,咱们也早已在用了,此次出兵,若不是秦将军以婚约相诱,田家又怎么肯交虎符给他。” 小满点头,“郑伯你说的是,成大事不能顾虑太多。只不过,我不肯让姑姑去战阵冒险,她跟我才刚刚见面,昨天又经历苦战,元气尚未恢复……” 小满还未说完,陶花一挑帐帘进来,“谁说我元气未复?不服就上来单挑,别在背后说话!” 陶花一直想找机会报仇,杀掉契丹皇帝耶律德昌,而要杀这个马上皇帝,就得先打败契丹铁骑军。这回遇到如此良机,当然是不愿错过,更有郑伯在旁撑腰,两人双管齐下,小满只好答应了。 第五章:争执(4) 她想到是用人之时,又回山去叫何四和罗焰。罗焰担心山上众人安危,让何四同陶花去;何四虽然一向不愿与官兵为伍,但听到是契丹来犯,热血男儿收拾了行装就跟陶花启程。 晚秋夕阳,朔风古道,薄暮就要收尽最后那一点余光。 小满送陶花直到几十里路之外,最后是陶花受不了了,到了一处长亭,说:“就这里,你不能再往前了。” 小满眼中布满离别伤情,他摸了摸陶花牵着的白马说:“不知道这‘飞雪踏’还认不认得我?” 陶花却是踌躇满志一笑,“它当然认得。我也认得,这里才是我的国家。”寒风吹起她的红衣,在满天红彩中猎猎舞动,她拱手向小满和郑伯一拜,“陶花告辞了,此番定传捷报!” 小满望着她,“姑姑,万一有失,你也要好好的回来见我。” 陶花翻身上马,“飞雪踏”前蹄腾空一声长嘶,她回头朗声答道:“皮若不存,毛将焉附?陶花舍生忘死,也必退敌寇!”说罢缰绳一转,白马红衣,率众绝尘而去。 一场大战才刚刚结束,陶花、何四和几个徽王府亲兵,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往幽州。 到得城外但见己方军队营地缜密,秩序井然。正是晚饭时分,炊烟升起,来往繁忙,忙碌热闹却丝毫不乱。陶花暗赞这带兵之人有才,问过岗哨即被带到元帅驻扎的主帐。 帐外竖着一杆大旗,迎了晚风飒飒飘扬,陶花仰头,见旗上写着一个字,她却不认得汉字。父亲是武将出身,又加上她是个女儿家,就没有刻意教她;耶律澜倒是有老师教,也叫过她一起去学,她却哪里有那个心性坐下来认平时用不到的汉字,能认几句契丹文就不错了。 岗哨见她看那旗帜半晌,不无骄傲说道:“这是秦将军亲笔,自然是好字。” 陶花一脸尴尬笑了笑,她懂什么书法,只是看了那字半天确认不识得罢了。 不一会儿岗哨通禀完毕,帐内有人出来,引她往帐后走去。 陶花跟着来人,渐渐闻到烟火味道,越来越重,到最后她忍不住呛咳起来。狼狈之中听见前面人说“到了”,她勉强忍住咳嗽,却是没忍住呛出来的眼泪。一片迷蒙中向前看去,一行人正围在火堆旁烤东西,地上斑驳血迹,想来是刚刚打猎所得。 第五章:争执(5) 人群中一位青年男子长身而起,一身白衣洁净清爽,在烟火里没有半点邋遢,未着片甲,布衣素袍在夕阳中十分宁静。他走到陶花身前,等发觉是个女子时便远远停下,微微拱手作揖。 陶花还礼,眼前仍是有些迷蒙,只能不停擦拭泪眼,隐约中看见对方气质清冽,行为态度微带点冷傲之气,却又被一身儒雅掩盖得不露半分怠慢。她取出书信,朗声道:“在下陶花,愿助元帅一臂之力,击溃敌军。” 男子颔首,温言回答:“秦文谢过。”说着命人接过书信,又叫了兵丁过来,带陶花一行人安顿休息去了。 陶花日夜赶路,很是劳累,当晚连饭都没有吃,倒在床上就睡着了。第二天起来,觉得困乏已去,就到外面找人去见秦文。她自幼在契丹长大,兵法上深受父亲教诲,满肚子的话都想跟周营主帅好好讨论。 可是去的人即刻回来,答说秦文出营打猎去了。 陶花不由微怒,契丹人打仗从来不讲礼法,偷袭之事更是常事。哪像中原人等,宋襄公待对方军队过江之后才攻击,还传为千古美谈。如果敌人一早就进攻,主帅不在营内,也不见有什么布置,岂不是危险? 她当即去牵了“飞雪踏”,问明方向即纵马而去。 追出去三四里地,却仍未看见秦文等人的踪迹。陶花觉得奇怪,又四面兜转一番,依旧看不见人。眼看太阳越升越高,陶花觉得又饿又累,只好原路回营。 刚走到门口,却迎头碰见秦文带了一队人马出去。 他今日已穿戴整齐,银甲紧紧压住罗袍,马镫上一对铁枪擦着甲胄边缘铿锵作响,全然不似昨日炊烟中入世的模样。虽然一样安闲随意,却似已与人间隔开了万丈冰渊,只有让人听命的余地,再无闲谈的空间。 陶花长在契丹,再不经心也是懂些马的,一眼已知他胯下战马是汗血良驹,神骏勇猛。那匹红马焦躁不安,四蹄翻动,随时扑击猎物之势;马上的人却是沉静如古井之波,勇力又内敛。 陶花为他威严所折服,心底的怨怒散了一些,翻身下马,先行礼,再开口,“我今早差人去请元帅,可是帅帐里的人说你去东南方打猎了,我找到现在才回来。”她已猜到必是他属下应付自己,他根本就没有出去打猎。 秦文沉默一瞬,淡淡答道:“我有军务在身,改日再与陶姑娘谢罪。”言毕即松缰而去,剩下陶花一人在原地。 陶花也是烈性女子,明知这是对方轻慢自己,当即大怒。本想再也不理会这人,随即又想到这是两军交战,父亲自她幼时就教诲过“家事为小,国事为大”。她深吸几口气,平息怒火,翻身上马去追这一行人。 陶花的骑术是契丹名师所授,“飞雪踏”又是草原上万里挑一的良驹,片刻之间已提疆横马于秦文面前。因停顿甚急,红衣尚在翻飞,“飞雪踏”长嘶立起。 第五章:争执(6) 秦文面上有不悦之色,陶花抢先开口,“元帅,我有些话要跟你说,请你移步。” 秦文尚未回答,他身侧的亲兵忽然笑了两声,“如果每位姑娘要跟我家将军说话,我家将军都要移步,那我们连汴梁城也出不了了。” 陶花临来之前已经听说秦文性格冷淡孤傲,所以被他冷落虽然生气,倒也算意料之中,可如今连一个亲兵都奚落自己,今后如何服众?她想到此,一言不发,袖箭甩手而出,正中那亲兵面颊嘴侧。 她发箭时已经估量好力度,刚刚伤到那人而已,不至致命。秦文已经伸手来救,可是近在咫尺,又事起突然,更何况陶花箭如何能防?竟是没能救下。 那个中箭的士兵受痛哀嚎,失去平衡跌下马去。周围的士兵立刻下来几个去照顾同伴,其余人等除秦文外全都提马后退几步,看陶花的眼神虽然有些敌对,却再无调笑而变成敬畏。 秦文面色如旧,仍是冷淡无波,“陶姑娘伤我家将,意欲何为?” 陶花伤人之时,已经知道一旦出手,今日是无法跟眼前这人心平气和谈论军事了。事已至此,她也不再隐忍,朗朗回道: “秦将军,徽王书信说得明白,我熟悉契丹军事,此行来助你退敌。可我几番跟你说话,你都故意回避。你若瞧不起人,我陶花倒是也不在乎,只是延误军情、祸及国家,你我如何承担得了?你这家将,哼,我原来听说秦家军个个骁勇善战,若都似这般油嘴滑舌,训诫一番也无妨!” 秦文沉默半晌,冷哼一声,“多谢陶姑娘教诲我家将。只是我今日要出营与契丹约战,恐怕无暇听你高论了,等我此战告捷,再来与陶姑娘纸上谈兵!”说罢纵马而去,众亲兵纷纷随上。 陶花被他一句“纸上谈兵”噎得反驳不出,只好带“飞雪踏”避于路边,冷冷看众人离去。 第六章:铁箭(1) 第六章:铁箭 陶花气呼呼回营,一到帐中就先看见一大锅米饭,当即皱眉,“大早晨的吃什么米饭?” 何四拍手,“我也正说这事儿呢!咱们是跟着帅帐吃饭的,听说那秦将军祖籍在南方,从来都是连早晨也吃米饭。要么咱们自己偷偷煮点牛肉面吃?” 陶花看看何四,“四哥,你果然是两手不沾阳春水,咱们既没有面也没有牛肉,怎么煮牛肉面啊?”她叹息着盛好米饭,“吃吧吃吧,多吃他两碗饭也好!” 何四听她言语不善,就没答话。过了一会儿,陶花犹豫着问:“四哥,你有没有觉得,这个秦将军,有点面熟?” 何四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不觉得,我没见过长这么俊的男的,要是见过肯定记得。” “他长得很俊?” 何四一口米饭噎在嘴里,显然对她这个问题十分惊讶,“五妹你眼睛长哪儿去了?看你一双眼睛也水灵灵的,敢情中看不中用啊。” 陶花认真想了想,“昨天见面,我被那烟火呛出眼泪来了,没看清楚。今天早晨,他重盔重甲,我又忙着吵架,所以没顾得上看,就是觉得马上的姿势有点熟悉。” 何四脸上的惊讶之色更盛,“你跟他吵架?!” “啊,其实是他跟我吵,我只是还了一下口。” 何四摊开双手,“我的小姑奶奶,你跟他吵什么架啊!不看僧面看佛面,不看他这俊面孔你也得看咱这牛肉面啊。” “牛肉面?” “是啊,你跟他吵架,咱还咋去问他要牛肉面吃呢?唉,真是。” 陶花垂下头,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等明天我去问他要。” 此后,陶花每天早晨去帅帐拜候,连续五天,每次都被秦文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。 于是,米饭一共吃了五天,十五顿。 陶花还能忍受,何四无论如何不干了。他长期吃惯面食,这会儿连连叫唤着没力气。陶花也有同感,即使吃得再多,还是觉得饿,北方人身体还不适应米饭的缘故。 第六章:铁箭(2) 第六天早晨,陶花一拍桌子,“等我去要点面食回来,军营这么大,总有吃面的吧。咱们不能饿着肚子上战场。” 她没打算去找秦文,就打算去帅帐找个亲兵问问做面食的伙房在哪里。谁知,刚走到帐门口,正碰见秦文从内快步走出。 陶花走路一向飞快,秦文自幼长在军营,从来都是别人避让他,也就不怎么注意对面。两人正撞了个满怀。 两人都身有武功,同时跃后避开。等看清对方是谁了,又同时再退后一步。秦文退后是为了与女子避嫌,陶花退后是因为有点怕他。 两人相视一眼。这次距离很近,陶花又觉得他的样子有些熟悉,她性情爽快,当即问了出来,“秦将军,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 秦文身后跟着的几个亲兵一齐笑了一声。陶花奇怪地看他们一眼,他们旋即收住笑容,飞快地后退数丈之远。 陶花莫名其妙,不理他们接着说下去,“我觉得你看着十分面善,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。” 那几个退后的亲兵掩住嘴,虽然仍是有笑意由眼角露出,却没人敢说话。 既然没人敢说话,秦文只好自己开口。他眼神冷冷的,连一丝嘲弄都没有,只是十分淡然地回答:“姑娘,这话我已经听过不下二十遍了。” 陶花愣了片刻,猛然明白了话中含义,立刻就脸红起来,争辩说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 他温和而认真地接下去,“我自幼长在军营,不可能见过你。今日大战在即,还是请姑娘让路吧。” 陶花迷迷瞪瞪让开路,等秦文去远了才想起此行主旨,当即大叫:“等等!” 饶是温雅如秦文,也难免带了些不耐烦回头。 陶花大叫:“我想问问,哪里有牛肉面吃?我吃不惯米饭。” 他微微皱眉,言语中带了些斥意,“我们是来打仗,不是游山玩水!” 陶花万分失望,一边盘算着怎么安慰何四,一边悻悻回帐。刚到帐外,却见何四已经等她半响,忙叨叨过来问她,今天是周军与契丹首战,怎么陶花自己回来了? 第六章:铁箭(3) 陶花顿时想起刚刚秦文提过今日有战事,看来不是虚言。她顿觉一口怒气冲上心口,虽然恨得牙痒,却也知道战事不容耽搁,当下顾不得其他,匆匆叫上同来的弟兄,往秦文离去的方向追过去。 陶花不熟悉地形,找路又耽搁了一阵,这几番下来,追到阵前时,两边军队已经交战,远远只见人仰马翻,没有她插手的余地。陶花带着众人,纵马到一侧地势高处遥望。契丹军前锋是大队轻骑兵,与周军前锋的重骑兵和战车已经兵刃相交,契丹军队灵活,周军盔重甲厚,一时分不出胜负。因为契丹人善射,所以安排己方的重装军队在前锋可以减轻弓箭伤害;这里平地作战,一时不需要追击敌人,正是重骑兵用武之地。陶花暗暗点头,赞秦文指挥得法。 她看完两军战势,仰头望向远处。在自己对面的一个土坡之上,秦文的帅旗高扬,陶花细望过去,见他正心无旁骛,在马上观看战局,他身周以及土坡之下一队轻射手,以防游敌靠近己方指挥台。 陶花再看向敌方,因为相距遥远,望不见指挥台,只能隐约看见阵后的旗帜上画着一副弓箭。陶花一惊,这正是她的授箭恩师哈布图的旗帜。哈布图是契丹军中有名的神射手,契丹皇帝耶律德昌特请他教授太子箭术,陶花也拜了哈布图为师,因此与耶律澜相熟,且更得哈布图宠爱与真传。 这一惊之后,陶花就往敌阵中细看过去,后面几队待命的骑兵个个身背大号铁弓,有数百人之众,箭壶乌黑铮亮,没有背在背上,而是放在马上,正是哈布图的铁箭骑射兵。 一般士兵用的箭都是木杆铁头,虽然轻便易射,在这种大规模作战的距离射到重盔甲上,并无致命伤害,然而哈布图的这些铁箭兵却不一样,箭身箭头是一体而成的坚固精铁,配上特制的大号铁弓,如同宝剑伤人。只是铁箭太重,所以只有骑射兵,以马负担,并无步射兵。 陶花正在这里观望着,敌营鼓响,那些骑射兵横列成排,个个掣满了弓,又一阵鼓响后,箭支一齐放出。原来这些人在周围已观看多时,一为等战局变化,二来找一个合适的射点,哈布图并不想让自己心血栽培的骑射兵轻易上阵,只是看苦战多时不能得胜,希望凭此扭转战局。 陶花暗叫不好。这些骑射兵一轮轮放箭,箭壶空了之后,就换下一队上去,前一队下去补充箭支。好在因为铁箭太重,一个人也带不了太多,但如此下去,对周军必然不利。 她微一沉吟,已有主意,转头交待过何四,自己则催马赶往秦文所在的土坡。这些骑射兵的缺陷在于防御,只要一队善战的轻骑兵能够靠近过去近身攻击,当即可破。但是她没有士兵可以调派,只能去找周营主帅。 第六章:铁箭(4) 她刚刚停马于土坡之下,就见秦文飞马而下,自一个士兵手中拿过一面盾牌,高声喊道:“有马匹的,跟我走。”指挥台附近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秦家军近卫,当即轰然应一声“遵命”,一个几十人的小队迅速形成,随秦文而去。 陶花本来希望他能从战场上抽调些人过去,虽然临时从战场上撤下正在参战的队伍会动摇军心、紊乱战局,可是这么小一个队伍过去,实在有些行险。陶花看他已走,也就冲何四远远一挥手,何四则带着弟兄自另一侧往铁箭兵冲过去。 陶花纵马高台之上,细细观望。见秦文一马当先,向铁箭兵队伍疾驰而去,等对方发现朝这边放箭时,已经相距很近。秦文一手持盾,一手持枪,铁枪翻飞中箭支纷纷落地。这些铁箭兵全都集中射向跑在前面的人,跟在秦文身后的士兵就安全了很多。何四那边也有箭支过去,远不如这边猛烈。偶有人中箭落马,秦文自己和胯下战马也中了几箭轻伤,却毫无停留,反倒更迅速往敌阵中冲过去。 箭兵擅于远处伤敌、灵活作战,近身攻击时往往胜少败多,训练一个优秀箭兵又十分不易,哈布图通常会告诉他们,避免面对面的硬仗,遇到近距争斗时先保存自己实力,换句话说,也就是逃跑。这就使得这些铁箭兵占优势时可以完全发挥,稍遇到点问题就容易自乱阵脚。秦文还没到近前,已经有人开始后退。若不是哈布图训练有方,只怕他们早已全队退后了。然而,汗血宝马如何能让他们轻易跑掉,秦文扔掉盾牌,双枪拿在手中,冲过去一枪一个,两名铁箭兵同时落马。后面的秦家军和何四也接着赶到,冲入铁箭兵阵中。 陶花在高台之上,远远望见秦文白衣红马,在敌阵中如入无人之境,不多时已刺杀十数人,银甲变成了血红,十分刺目。正稍稍放心时,却见远处铁箭阵后,旌旗移动,几人簇拥着中间一个黑袍白发之人走上前来。 她不由担心,虽然看不清面目,此人必是哈布图无疑。哈布图箭术超群,马术也精良,平时连甲胄都不穿,以让自己拉弓不受限制。 陶花远远看见这黑袍之人手臂动了三次,当下再不犹豫,急催“飞雪踏”往敌阵方向跑去。哈布图臂力奇大,可以在顷刻间连发三箭,而且箭箭都不失准头。三箭瞬间齐至,极难躲避。哈布图刚才手臂连动三次,必然就是在箭壶中取了三支箭出来。 陶花在马上奔驰,看见哈布图对着秦文拉开了弓,心内越发焦急,出声示警难及他耳中,何况哈布图的三连箭就算是提早知道面对面看着他射,也是难以逃脱。她别无他法,从背上抽下铁弓拿在手中,陶花所用铁弓是东洋玄铁所制,结构精巧,比寻常铁弓易拉且力强,契丹军中也只此一把,是当年她在箭术比赛中夺冠时,契丹皇帝亲手授予她的宝弓,刚好弥补她的臂力不足。 第六章:铁箭(5) 她又在箭壶中摸出一只铁箭,搭在弓上。因为铁箭沉重,在有风时也就更易控制准头。刚刚搭好箭,就看见哈布图第一支箭已经发出,当下再无细思的余地,手中铁箭离弦而出。 秦文已经看见有一只箭往咽喉过来,倒也不以为意,左手挥枪扫开。那箭的劲道却比他想的要强,手臂振得一麻。左臂还没有恢复过来,右手枪正刺在一个铁箭兵身上,不及回撤之时,第二只箭已到了。他吃了一惊,在马上后仰,堪堪躲过第二箭。铁箭兵看他仰于马上,立刻有人过来袭击,秦文瞬时一挺腰起来,左手枪刺入右前方赶过来的铁箭兵腹中。此时,第三箭已在他腰腹前一尺之处,再无回避余地。他甚至都能清楚看见,那箭尖上绿油油的奇异光影,一看便知必有剧毒。 秦文心内不由叹息,自己性命并不足惜,马革裹尸是英雄,可是,十年之内,朝中再无可抗衡契丹之将;十年之后,呵,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,大周已亡于契丹之手。他心念电转间,还不及哀伤,却见斜刺里一枚短小些的铁箭突至,正击于那毒箭箭身正中,“叮”地一声,小箭力尽落地,毒箭被击得偏了方向,擦着他身侧斜飞出去。 要击中行进中的箭支,原是极难的。哈布图这一箭,速度够快,他距离秦文也比陶花近,等陶花瞄准而阻击根本不可能。陶花能够击中,只是因为她对哈布图三连箭的方向速度太过了解,她发箭之时,只管自己箭支的方向,静等着大箭按预想方位撞上来。而刚好,哈布图就按平时惯用的手法,未加改变。当然,这么远的距离,又是在奔跑的马上,能把方位控制得这么精确,也非要陶花这样的箭手才能做得到。 秦文得脱大险,倒抽一口凉气,指挥台上的士兵原原本本看到了刚才的一幕,全都高声叫好。秦文回头远远望了一眼,自敌兵身上抽出双枪,急催战马向前奔去。他不再杀路上的铁箭兵,只是直奔哈布图的方向而去。 哈布图从来没有近身作战的准备,这次失利,也完全是意料之外。当下别无他路,慌忙撤退,眼看秦文风驰电掣般奔过来,他连指挥命令都来不及发出便纵马而去。 陶花早已转身向己方指挥台招手,示意击鼓。指挥台上的士兵此时人人信服于她,毫不犹豫立即按她指示行事。周营鼓声大作,群情振奋,正在交战的契丹军抬头看时,看见已方的帅旗半掩后撤,铁箭兵也被杀得七零八落,顿时一片混乱,一齐随主帅逃跑。 第六章:铁箭(6) 这一战周军大胜,契丹军死伤无数。待战俘安置妥当、收兵回营之时,日已偏西。陶花一天没有进食,已经饥肠辘辘,回营之后先打算吃饭,可是才一入营门,就听见四处在说,今晚要饮庆功宴,所以晚饭免了。她心想自己可再也等不了了,急急回帐找人想办法。 还没走近帐篷,先远远看见一人跪在门口,手还捂着腮帮。陶花愣了一下,看他服色是秦文亲兵,怎么会在这里?她走到近前,那人看见红鞋踏入视线,当即“咚咚”磕头,口里嚷嚷着:“陶姑娘恕罪。” 陶花命他抬头,一看见腮帮上的血痂,才想起是那天早晨被自己袖箭所伤的士兵。她看他已经跪了半响,心想秦文未免过于严厉,挥手命他起来,“无妨。你家将军也太当真了,小事不值一提。你去吧。” 那个士兵倒是站起来,却不动,苦笑着回答:“我家将军倒没提姑娘口中那件小事。” “提不提都不打紧,你回去吧。” “那个……我家将军提的是,陶姑娘初来此地,人生地不熟,”他的脸越来越苦,“他命我来当你的随从,带你熟悉各处情况。如果,如果陶姑娘再有什么事情不顺心、生了气,我的脑袋就不保了。”说罢又跪地磕头:“我叫金德贵,兄弟们都叫我小金,以后就在陶姑娘帐下听候差遣了。” 第七章:故人(1) 第七章:故人 小金极为健谈,爱嚼闲话,就是有点抓不着重点,把军营里里外外的事情跟陶花一件件说了个清楚,连秦文家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数了一遍。陶花虽然很想吃点东西,数次打断话头,可是小金这三寸不烂之舌总能立刻接上话茬。到最后陶花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,只等晚上一起饮庆功宴了。 等小金说到秦家如何终日媒人盈门的时候,更是变本加厉地夸张了一通,也算是为自己今天早晨口出恶言变相解释一下。秦文生得英俊,文武全才,又是历代执掌兵权的秦家唯一继承人,自然受到众多关注。 陶花听罢一笑,“早知道秦将军这么忙,我就不去添乱了。多谢小金你提醒我,以后我少跟他说话就是。” 小金急忙大大摇头,“不是不是,陶姑娘你这样的人才,跟我家将军才正正般配。”说完又赶紧捂嘴,怕自己冒犯了陶花。 陶花生长在草原之上,混迹于绿林之中,对男女之防并不太上心。她在契丹时跟耶律澜在一起,也从不避讳众人,大家也不觉得有何不妥,只羡慕小儿女的甜蜜。那时,人人也都说他俩最是般配,可是结果又如何呢? 陶花苦苦一笑,“般配不般配,也要先看喜欢不喜欢;就算是喜欢,也未必一定有缘。” 小金听得这话只觉深奥不解,也就不再追问,换个话题说起今天的战事,说到“将军抓了那个老黑怪,下了他的弓箭,扔到我跟前,我以为是叫我绑呢,没想到他是叫孙二哥去绑,对我说:‘小金,你别在这里跟着了,先回营听陶姑娘发落你吧’”之时,陶花愣了一会儿神,才反应过来,“他抓了哈布图?” “谁?喔,是,好像是叫哈什么图。” 陶花即刻起身,“带我去帅帐。” 陶花到的时候,帐外已经摆开了宴席,不停有人向她躬身行礼,小金跟在陶花身后极为得意,时时给引见一下这个,闲话一下那个。陶花不及细听,快步踏入帐中,小金正跟帐外的士兵说通禀一声,看见陶花已经冲进去,只好也跟进去。 秦文看见陶花闯进来,微微一笑,小金在后头立刻爆豆子般低声咕哝:“将军笑了,秦将军笑了!我跟了他八年,这才是第三次看见将军笑呢。” 陶花无暇理他,先扫视帐内,不见有战俘。她问秦文:“哈布图呢?” 第七章:故人(2) 秦文向门外一指,“在我亲兵帐内押着,两人轮班看守,跑不了。” 陶花不及答言,疾步转身出帐往他指向的帐篷走过去。一进门,就看见哈布图被五花大绑,坐在角落。 陶花五年未见他,白日战场上不过是个影子而已,此番一见之下,恩师头发已经全白,比五年前更苍老了些,绑得结结实实像个粽子坐在地下。一见故人,往日种种都涌上心头,陶花扑过去跪倒在地,抓住哈布图被绑住的臂膀,哽咽一声“师傅”。 哈布图见她过来,又惊又喜,细细上下打量,“花儿,是你么?你怎么在这里?来,快给师傅松绑。” 陶花赶紧解开绳索,哈布图空出手臂,抚着陶花面庞,“五年了,是么?咱们草原上这朵会射箭的花儿,让澜儿天天念到现在。” 陶花听见提起耶律澜,不由一震,“澜哥哥,他……他还好吗?”她从小叫惯了“澜哥哥”,如今是大姑娘了,这么叫法儿不明就里的人恐怕会觉得太过亲密,可是陶花和哈布图都习以为常。 哈布图面有忧色,叹息道:“他咳嗽更重了,有时晚上咳得睡不着。他常常会提起你。” 陶花眉头一皱,一阵酸楚涌上心头,正努力平复情绪之时,听见帐内一声清咳。 她回头,看见秦文正站在帐篷一角。他刚刚不明所以,一路追着她到了俘虏营帐。 哈布图看见秦文,冷哼一声转过头去。 陶花起身扶起师傅,“我送你出去。” 两人走到帐门口,秦文面色沉郁,“周营是这么容易出入的吗?” 陶花刚才与哈布图对话全都是用的契丹语,此时便跟秦文用汉话解释一遍:“这是我的授箭恩师,我要送他出去。” 秦文停顿片刻,明显不愿跟陶花正面冲撞,“此事关系重大,我需回过徽王由他定夺。” 陶花毫不停顿,“若是徽王因此怪罪下来,我来承担!” 第七章:故人(3) 秦文看着她,“国家大义,岂容如此儿戏?” 陶花凛然回视,朗声答道:“我的师傅只是箭手,并不是契丹皇帝,你留住他于战局无任何帮助。他年事已高,我一身本领都是他所授,当年我从契丹逃出,也是他老人家抗旨才放我一条生路。若是师徒、朋友间的小义都不能顾及,又何来大义?”说罢即带哈布图出了帐门。 秦文苦笑摇头,终是没有强留他们。 陶花是性情中人,待人最是义气,不论是大义还是小义,对她来说都愿倾尽全力维护。她送恩师到营门口,指明方向,又从士兵手中牵了一匹马给他。哈布图点头作别,等走出两三步,又回头道:“花儿,其实,这次出征,是太子殿下领军,你要不要见他?” 陶花呆了一瞬,轻轻摇头,“过去的都过去了,只要他好好的,那就好。” 陶花送别哈布图,回到帅帐中。帐内已经坐满了军中将领,正等着开席。 秦文眼望门口,看见陶花进来,即刻端起一杯酒走上前。诸位将领看秦文离席,也一齐向这边看过来,看见是陶花,就全都站了起来。 秦文将手中酒杯递给她,扬声说道:“今日大败契丹,我周国已有多年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。头功自然是陶姑娘,这杯酒是周国百姓敬你,保住我边境不受敌扰。” 陶花当此情景,就是刀子也得喝下去,客套一番接过酒杯,一饮而尽。 秦文拿过酒壶又斟上一杯,“陶姑娘来时匆忙,我们不及给你接风,这第二杯酒是大家一起敬你,从此后,你在我秦家军中,无人敢不服!” 陶花一昼夜未尽粒米,酒意上来有些头晕,可是这杯酒同样不喝不行,当下咬咬牙,也饮尽了。 在座诸人也全都饮尽了自己的酒杯,空杯示敬,欢呼声过重新坐下,三三两两觥筹交错,吵吵嚷嚷的十分热闹。 在这一片闹嚷声中,陶花只觉有些恍惚头晕,模糊中看见秦文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,似听他低声说道:“这第三杯酒,是我给你赔礼,我本来看轻了你一个女儿家,多有怠慢。请陶姑娘恕罪,恕在下无知,不知巾帼之中,有如此英雄……” 第七章:故人(4)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声音渐低,还是陶花晕眩渐甚,后面的话陶花没有听清楚,只觉天旋地转,一个踉跄之后再无知觉。 陶花是被香喷喷的牛肉面味道唤醒的,她睁开眼睛,第一眼看到的是小金。小金一眼不眨地守在她床前,看见她醒了,即刻大叫“陶姑娘醒了”,让外面的人传话出去。 陶花勉强起身,端过桌上的面就狼吞虎咽,小金在旁边不停帮她吹气,怕烫着她。吞下大半碗之后,陶花问:“我昏了多久?” 小金伸出一个手指头,“一夜。将军听军医说你是饿着了,就让人每隔一个时辰给你送一碗热面过来。” 陶花听到此言,剩下的小半碗面连碰也不敢再碰,又放回了桌上。她总觉得,如此冷傲的秦将军热情起来,那是件挺让人害怕的事情。他又不是小满,又不是欠着她一条命加一个好夫婿,干吗要如此体贴? 外面天色已经亮了。她从帐缝里望见,刚要起来,却觉全身还是软绵绵的无处使力。小金急忙扶住她,“你先别动吧,再歇歇。将军说你一醒就叫他过来看你,应该快过来了,唉,你要是再有个啥闪失,他真得把我给军法处置了。” 陶花笑道:“我闪失了更好,少个人攀着你家将军说话。” 小金皱眉做无地自容状,“陶姑娘我求求你,别再提这事儿了,再提可就真的要处置我了。你现在是我家将军的宝贝,我可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。我家将军为人清淡,我跟了他这么多年,这才是第三次看到他笑呢。第一次,还是五年前他拿武状元的时候,那时他才是个十六岁大的孩子;第二次见他笑,呃……”小金忽然似有悔意,开始含糊其辞,陶花也不点破,他马上就过渡到了第三次,“从昨天,我看到他笑了好多次,连我都替他开心。” 陶花微微颔首,“大败契丹,你家将军当然高兴,跟我没什么关系。” 小金点头,“我问将军的时候,他也这么说。他说武状元那次,他还不懂事,为一己功名而笑;第二次,呃……第二次他没说;这一次嘛,是为家国天下,黎民百姓而笑,所以笑得久一点。不过啊,要我说,怎么能说跟陶姑娘没有关系呢?没有陶姑娘我们能打胜仗吗?” 陶花微笑着好奇打岔:“他第二次笑是因为什么?你跟我说说。” 第七章:故人(5) 小金忸怩不安,还是不开口。陶花微笑,“我听人说,小金知道的事情最多,也最会说话,所以秦将军才把小金安排到了我这里。” 小金更加忸怩,这次却开了口,“第二次嘛,唉,无非是儿女私情……”话音未落,帐帘一挑,秦文走了进来,一进帐就先定定看了小金一眼。 陶花无端被人打断,十分不悦,连着昨天被怠慢的怒气一起,将面孔沉下来,“将军,你进我营帐不该通报一声么?我毕竟是个女儿家,怕见人。” 秦文看看帐内,“这里,似乎是我的营帐吧?”陶花四顾,果然不是自己的住处,不由尴尬。 秦文却没有问责她的意思,接着说道:“你昨晚进帅帐也没有通报,我以为这是你们契丹人表示亲密的意思。何况,小金也在帐中,有什么事是可以见他,却不能见我的?” 他说到最后脸色完全沉下来,小金吓得双手连头乱摇,“没有没有,将军我这就出去,这就出去。” 小金连滚带爬挪出去,陶花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,面孔转向帐壁不说话。 秦文到她床边坐下,端过一旁桌上剩下的小半碗面,“吃饱了吗?”陶花点点头,却不看他。 他叫人来把面收了,待众人都退去后,缓声说:“行军中烹制食物不便,战斗中的军粮其实都是干粮,北方人可能吃面做的干粮多些,南方人可能吃米做的干粮多些,但无论如何都是吃不到牛肉面。你能吃到新鲜米饭,也只是因为跟着帅帐的伙食,并不是我亏待你。” 陶花从未参加过实战,平时听父亲提起战例也很少讲到饮食,这会儿就有些惭愧,低头不语。 秦文见她如此,立刻和声安慰,“无妨,我知道你不是个娇气的姑娘,若是娇气,练不成这么一手好箭法。以后,我留着意给你做面就是了,今天这些是昨晚连夜快马到幽州城取回来做的。” 陶花终于无法坐视,开口说:“不用了,是我不懂事,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,还要劳累士兵半夜赶路……” 秦文一笑打断她,“你是不知道,昨晚我说谁愿意去一趟幽州帮我取面,没一个应声。后来我说是陶姑娘想吃,哗地一群人全都站起来。” 第七章:故人(6) 陶花低头笑笑,有点不好意思,也有点微微的得意。 秦文接着说下去,“虽然饮食上我没亏待你,但……”他望住她,含笑凝眸,“姑娘,你我确是旧识,请恕我昨天言语冲撞。” 陶花一怔,“我们真的见过面?” 他微笑点头,自随身箭囊中取出两支箭来递给她,一支木箭,一支铁箭,箭头上都铸着一朵桃花,春意盎然。木箭的箭尖已经不甚明亮,变得温润圆滑。 她一眨不眨看着,猛然就大怒,“你竟敢翻我的东西?” 他闻言苦笑,“姑娘真的这么健忘?” 陶花仍是不解何意,只是去查看自己的箭囊,想看看里面的箭支有没有少。 秦文一边苦笑一边摇头,抬手解开自己的领襟,推开衣服,健硕的肩膀缓缓露出来。他虽是外貌看起来清俊,身上的筋肉却一点也不瘦弱。 陶花震惊当地,缓过神来后就往床里面躲,惊惧地嗫嚅:“你做什么?”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子裸露的身躯,心里头七上八下的,脸色变得通红。 他已经解开左肩的衣服,指着肩上一处伤疤说:“这是拜姑娘所赐,你还记不记得?” 陶花已经想了起来,这必是她五年前带着小满过燕子河时遇见的那个少年,她和小满还为了他斗嘴半晌。此刻她紧靠在床内,面前是一个半裸的男子,心思完全混乱,颤抖着问他:“你是不是要寻仇?” 秦文继续苦笑,“你想哪儿去了?我要是想寻仇,还用得着半夜给你寻牛肉面去?再说,当年也是你手下留情,难道我还看不出么?” 陶花哑然半晌,依然抖个不停,“那……那你要做什么?” 秦文望她一阵,忽然笑得侧开头去,回过头来时带着满眼笑意睨她一眼,把衣服重新掩好,说:“我什么也不要做,是不是让姑娘失望了?” 陶花在情事上笨拙些,想了半天才明天这语中隐义,顿时羞恼得抓起手中箭支就想往他身上刺过去。 秦文握住她拿箭的手,“是你不停问我要做什么,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做,只是不忍让你一个女孩子家独自想那么多。” 陶花的面孔已经红似烟霞,用力抽自己的手,却是怎么都抽不出来。 第七章:故人(7) 他含笑望着她,也不说话,就那么握着她的手。 她只觉心神激荡不堪,手中铁箭当啷一声落到地上。 就在这一声当中,她猛然一凛,想起来这桃花铁箭是耶律澜铸了送给她的。 铸造之前,用她的玄铁弓,试过了十余只不同大小重量的箭,每一支都陪着她试射,选出最中意的一支木箭和一只铁箭。木箭共造了九千支,铁箭铸了九百支,他说,汉话里面,这叫做‘长长久久’。这朵桃花,是他背着她加上的,为此她的爹爹大怒,后来还是师傅哈布图来跟爹爹说情,勉强才说通了。 如今,虽然她用的早已不是当年铸造的那批箭支,后来这些却一直仿了当初的份量样式。虽然她也知道自己和耶律澜已再无续缘的可能,他们却始终没有明明白白把话说清楚,哈布图说,他还时常念着她…… 想到此,陶花的脸色凛然端正下来,坐直身躯不再动作。 秦文见过的女孩子太多,早就百炼成钢,见此情景立刻明白,眼神一滞便放手,正色道:“我对姑娘不敢有半分轻薄之心,请别误会。自五年前相见,我也一直记着姑娘红衣白马,箭技骑术当世无双。没想到还有重逢一日,也算是上天眷顾。” 陶花抽回手腕揉抚,虽然神色端正,被他连番夸赞难免仍有些飘飘然。 他拿起那支桃花铁箭看着,这铁箭射在广漠战场之中,那也是颇费了力气才能寻到,想来是他十分用心。半晌他又开口,“我性命是你所救,无论怎样报答,都是应该的。只是,今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,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再帮我一次。” 陶花在飘飘然中拍了拍胸脯,“那是当然。说吧,是想让我夜探敌营还是帮你训练箭兵?” 秦文看着她,眼中带着一丝猜不透的诱人,“我想请姑娘与我演一出戏,假扮爱侣。” 第八章:假戏(1) 第八章:假戏 故人相见,床头谈心,本是旖旎情状。秦文却坐在床前,把朝中局势一点点讲给陶花听: “秦家暗托于徽王帐下,姑娘若是于我有意,那便再好不过。如今咱们徽王派系足可与田太师一斗,只是王爷碍于父子兄弟情分,有些犹豫罢了。咱们两人结亲,田太师必然要发难,到时局势逆转,胜算有一半以上。” “只可惜姑娘对我无意,那只好请姑娘帮忙演这一出假戏。一来,可以分明局势,帮徽王下定决心;二来,此次出兵,是以婚约换了虎符,我回去就再也拖不住,要迎田家小姐进门了。我不想与她共度一生,可是过门后若再有变动,我秦家可也失不起这个脸面。” 他开口求人时低眉颔首,姿态伏低,与初次相见时那不冷不热、却分明拒人千里的神气大不相同。 陶花默然半晌,喃喃说了一句:“中原政事竟如此复杂,连情事都要牵涉其中么?我若真的有意于你,你所谓的‘再好不过’,也只是为了我的身份么?” 秦文低头,不与她目光接触,“国家动乱非常之时,理当心在千秋功业、家族荣辱。我也知道这对姑娘清誉有损,当初我布虎符这一局时,也是想好了,要是真的逃不开,这一生也只好与她相对终老。这也是没有办法,也都是为了秦家的将来、徽王的天下。” 陶花没有答言,秦文看她并没拒绝,就接着说了下去,“这件事郑伯在密信中也提过。他说你在汴梁也没什么亲人,不论结亲结友都是好事。我家世代袭爵,虽然当朝军政布局错综复杂,我家——”他一笑,“也差点给媒人踏破。可是,我的命是你救的,我们两个要是想在一起,这是再自然不过,旁人不会怀疑。” 陶花听见这事是郑伯首肯的,就知道推脱不过,于是笑道:“我在契丹时知道的规矩,是女方欠了男方家的人情,才会嫁过去。怎么,中原风俗是要男方欠了人情才娶的么?” 秦文大笑,知道她已是答允的意思,便拿铁箭在她肩头一敲,“你去打听打听,看我要不要施人情才能娶到妻子。” 陶花当仁不让,“你也去契丹打听打听,看看人家都是怎么给我家送人情的。” 秦文听见这话,收了笑容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,“今天早晨,契丹来使送了这封书信,是契丹太子耶律澜写来的。” 陶花一骨碌爬起来,抓过书信小心展开。书信是汉文写就,耶律澜精通汉语,一手蝇头小楷写得秀丽遒劲。陶花却不认得汉字,她又将信放下,“他说什么?” 第八章:假戏(2) “他说,两国交兵,生灵涂炭,希望周营主帅能与陶花姑娘过去一谈,以期讲和。” “那,你怎么打算?” “我已经送信给徽王,说我们俩可以一试,若能免用兵之祸,也就值得行险一回。” 陶花想了想,“你去就成了,我去只是拖累你。我只懂射箭和马术,马上兵刃逊你太多,到时若真有危险,你一个人可以在万军丛中冲出一条血路,带着我就难了。” 秦文看看陶花,嘴角微微扬起,“我自己去,难保耶律澜不给我埋伏下火炮炸药,你跟我一起去还能放心一点。”陶花愣住,揣摩他话中意味,稍一寻思,即问道:“你懂契丹语?” “知己知彼,方能百战百胜。” 陶花面红低头,自己与哈布图的对话,必然全都被他听懂了去。 秦文站起告辞,脸色又郑重深沉下来,“你先在我帐中好好休息,假戏之事,不能让任何人知道。” 陶花点头,“我明白。” “除了我和郑伯,还有我家老祖母,就连徽王都不知情。” 她微觉惊异,“小满也不知道?” “徽王待你恩重,万万不舍得拿你冒险去触太师的霉头。何况,我们本就是为了劝他早日下定决心,再拖下去于我方不利。” 她正色点头,“将军放心,陶花明白大事大义。” 天已大亮。晨练收队的呼喝声此起彼伏,周营中一片秩序井然。 秦文走出自己的营帐,面色深深,又微带了些困乏。其实他一宿未睡,这会儿又得立刻去巡防、安排昨日战后的伤兵、给养等等各项。 朝阳映照他清逸冷俊的面孔,他在光影中回首望了望自己刚刚走出的帐门,眼中掠过一瞬说不清楚的缠绵。然而那只是一瞬,他立刻便摇了摇头,让自己清醒些,眼神也重新变得如刀似钢,终于振奋精神大步离去。 第八章:假戏(3) 当日天气大晴,万里无云。下午秦文就带陶花巡营,一处处带她认识军中各重要将领执事,再无保留。 这支军队不过才刚刚交到他手上,已经军容威严,有模有样,颇有郑伯口中称赞的秦家军风范。陶花曾受父亲教诲过带兵用兵之道,心里赞叹不已。 秦文在人前人后都对她十分亲近,且从不避言仰慕之情。陶花被他怠慢所积的怨怒慢慢散去,重新来审视这个人,才华品貌都是上乘,又对自己处处温柔体贴。虽知是假戏,也生了好感,短短数日,两人已经相熟。 往后的日子就默契了很多。陶花把在契丹军中所见所闻和盘托给秦文,他则细心揣摩聆听,及时调整士兵训练和战备规划。白日练兵,往往都是晚上在帅帐秉烛夜谈,两人谈及军事常常不谋而合,大有相见恨晚之意。有时兴起谈得晚了,或者一人太过劳累、瞌睡了,另一人觉得话还没有说够、不舍得离去,也就都在帐中席地休息。军中诸人已经全都知道,这一对小儿女渐渐如胶似漆。 又过了数日,小满的书信到了。让他们自己安排即可,不必事事请示,又大大褒奖刚打的胜仗。 秦文读信后,叹道:“徽王英明睿智,爱才信才,是百年一遇的明君。若能得继大统,周朝必可得数十年安定。” 陶花从没从这个角度看过小满,在她眼中小满一直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孩,大家口中的“徽王派系”,在她耳中“派系”是主,“徽王”是辅。不过听人夸他,还是很高兴,毕竟她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。 陶花正笑得合不拢嘴时,秦文又补上一句:“这话我只说给你听,即使在幽州军中也不能外传,免起祸端。” 陶花连连点头,“我明白。你放心,小满跟我是亲人,我必然处处小心维护他。” “亲人?”秦文疑惑看她一眼,“我只听人说,你是徽王的救命恩人。怎么,你们还是姻亲?你是先太子、皇上还是于皇后那边的支系?。” “不是不是,”陶花急忙摇手,“我们……唉,不是那样,就是跟亲人一样,但是并没有有血脉联系。你听明白没?” 秦文显然更不明白了,他回味半天陶花这句话,凝视她半晌,又突然展开书信重读一遍,自言自语道:“嗯,字字如金的军情密信,他还特地提醒你塞北寒凉,多加衣服,还让我做些面食给你吃。” 他的面色变得郑重起来。良久,秦文一字一顿道: “陶花,你可千万别告诉我,徽王与你有私情。” 第八章:假戏(4) 陶花听他语气极其郑重,又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名字,于是也一脸严正地听着。听到最后一句,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突兀且荒谬,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。她笑得弯下腰去,“你……你想法也太怪异了,我是他长辈。长辈你明白吗?就像母亲,姑姑,婶娘……这样的长辈。” 她只觉得,这世上所有可能跟自己有私情的人当中,小满一定是排在最后一位的。不,不,他根本就不可能排进来。 秦文牢牢盯住她,“他不过比你小四岁而已,又不是姻亲,你怎么就变成长辈了?” 她怎么变成了小满的长辈?这句问话让陶花想起往事——虽是满载痛苦的冰冷回忆,却因为有这个“晚辈”的参与,而变得有了些温暖的颜色。 汴梁。太师府书房。落叶盖满了窗外的花园。 田太师听罢随从在耳边的低声密报,点点头,命他把小姐叫来。 随从出去了,室内无人,他摇头晃脑地想了想:陶花……陶洪锡……秦文…… 终于一下子笑起来:怎么?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? 女儿田倩如走进书房,含羞低头,“前方是不是有信来?他……他可好?” 田太师把女儿拉到身边,“倩如,你与他虽然有婚约,但我田太师的女儿不会没人要,你不必被他限住。” 田倩如一惊抬头,“怎么?出什么事了?” “他在军中与人有染,不知怎么有个女人去找他,我查过,这女人是落霞山的草寇,她父亲曾降顺契丹为官。我看,咱们还是立刻收回他的虎符,给你另谋贤婿。” 田倩如默然半晌,垂头说:“爹爹,我与他尚未行礼,他是青年男子,有姬妾陪伴原也是情理之中,难道你还指望他做和尚不成?他不但不是和尚,为人还风流得很,这也不是第一回了,你怎么又轻言退婚?” 田太师哼了一声,“若不是为了你呀,我可真不愿趟他这个浑水。” 第八章:假戏(5) 田倩如娇声倚到父亲身边,“爹爹,你可别这么说,他能应了这门亲事,我……我开心得很……” 田太师叹气,“是,女生外向,我说不过你,为父只能帮你这个外向的女儿把她赶走。” “又要杀人?” “这次倒不必,有的是好办法。何况,这女人居然是陶洪锡的女儿,哈哈——” 徽王府。秋意渐深。 小满久久地看着面前这封密信,面色沉沉。 郑伯却是喜上眉梢,笑出声来,“我说呢,上次秦将军写来的信居然写满了三页,他以前可从来是几句话就说完,一个字也不肯多写。原来他不但是写信罗嗦了,待人也和气喜乐了很多。” 小满却未笑,“前方的军士说,他与姑姑两情相悦,这才欢声笑语。” 郑伯笑得更加欢畅,“这是好事,天大的好事!秦将军若是有意于陶姑娘,咱们更不愁秦家对徽王的忠心了。田太师也不会忍这口气,到时候必然是要刀兵相见。” 小满手按额头,“也未必刀兵相见,也许田家会想办法加害姑姑。” 郑伯微笑,“那也要看能不能办得到。秦将军这么孤傲的脾气,看中了谁,还能让她受害不成?早晚是刀兵相见。” “这么说,秦文,可以保护姑姑了?”小满口气中满是置疑。 郑伯深深看他一眼,笃定回答:“当然。秦将军是人中龙凤,勇力有余,人也斯文,这汴梁城哪一个姑娘不喜欢他?我明白王爷爱护陶姑娘,但秦将军配陶姑娘,足可匹配。” 小满沉默许久,呼出一口气抬头,“好,只要姑姑喜欢,那就好。” 郑伯低声:“王爷是不是担心田太师……” 小满摇头,“我不是担心他,我担心的是……唉,当年——” 第八章:假戏(6) 当年…… 小满靠到椅背上去,仿佛回到那雪花漫天的无牙山上,他与陶花初次相遇的地方。 往事桩桩件件如水漫过脑海。 小满轻轻叹口气,“总之,是我欠姑姑的,欠她一条命,还有一个好夫婿。” 中军帐内。陶花仰头把前情回忆一遍,发了一会子呆,然后笃定点头,“嗯,我跟小满,就是姑侄,最多是姐弟。没有别的,也不可能有别的。他自然要提醒我加衣服,我当年还借衣服给他穿呢,这点义气总归要有的。” 秦文答道:“真是这样最好,我只是怕万一。徽王虽然待人宽厚,到需要杀伐决断时,却也毫不手软。你若是与契丹太子有情,或许还有回旋余地;可你若是与徽王有私,那……那只怕是为难之至了。” 陶花盯住他半晌,“什么为难不为难?咱们演完这出戏,不就一拍两散了么?” 秦文抬头看她一眼,似乎话到嘴边,却终究没有说出来,就只是那么看着她。 陶花又等了片刻,等到他终于低头一叹时,她自己也低下头去,萧索中问了一句:“和谈之期选哪天好?” “你说呢?” “那就尽快吧。我已经五年没见过澜哥哥了,也真的是……想看看他了。” 秦文又抬头看她一眼,缓缓点头,“好,我带你去见他便是。” 第九章:和谈(1) 第九章:和谈 约好的和谈之日到了,是个萧瑟的阴天。 陶花一早起来就装束停当。她听小满的话,特地穿多了些,裹上了大红袄,配在她的“飞雪踏”之上,十分醒目。而秦文则刚好相反,他一身素甲白衣,与陶花并辔而行。远远望去,两人真算是一对璧人。 为了表示诚意,两人没有带任何随从。一路上都很顺利,到了契丹营中,兵士也没有为难他们,也看不出什么埋伏。 领头的岗哨带他们到一间大帐,陶花进去之后,心内小小吃了一惊。这帐内完全是她以前家里的布置,就连屏风摆设都跟以前一模一样。陶花过去拿起几件小东西看,分明就是她的旧物。 她一件件把东西看过去,找到一件陶若亲手雕刻的小木马,雕工虽然拙劣,却是旧情无限,陶花把木马放入自己怀内口袋,而后坐在自己“家”中,万分感慨。 秦文一看这情势已经猜到八九分,看陶花坐下之后,便走近她身边,“等我们大破契丹之后,你带我到你长大的地方去看,可好?” 陶花仰头向他微笑,一时旧日感慨散去,心中重新盈满斗志。 话音刚落,帐外脚步声响,先进来几个侍从,奉上瓜果茶水,而后哈布图进来,陪陶花闲聊几句,却不怎么理会秦文。 耶律澜进来时,陶花即刻站起,看见他竟是一点也没有变,跟五年前分别时几乎一模一样,只是偶尔以手掩面轻咳。 几人坐下叙话。 耶律澜看陶花情绪平静,只字不提旧事,不由显出很失落的样子,言谈间话语甚少。陶花与秦文已经颇为熟稔,经常会互相开几句玩笑,说几句家常,如今深入敌营之中,只有他们两个是自己人,自然而然态度十分亲昵。耶律澜看在眼里,重新把秦文打量一番,点头道:“人都说秦将军是人中龙凤,今日一见果然如此。” 秦文忙答:“不敢当,我周朝这数十年来与契丹国交锋,胜少败多,是我等无能,哪里敢当谬赞。” 耶律澜又咳了两声,“这一仗,两位看如何打法儿?” 第九章:和谈(2) 陶花不语,看向秦文。秦文拱手,“太子殿下有何高见?” 耶律澜微微一牵嘴角,似想微笑却没有笑出。帐外微风吹过,帘布沙沙作响,宛如儿女低吟之声。 他转头望向陶花,眼中柔情无限,缓缓言道:“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,你在契丹十五年,自记事开始,我们就是天天在一起的,是不是?” 陶花默然低头。 “我一直以为,你必然是要嫁给我的。每年春天咱们跟大人去长白山围猎,我跟你从来是同桌吃饭,一张毡子睡觉。你怕黑,半夜里要是醒了,就得叫醒我陪着,等我把你哄睡着了,我可就完全醒了,再也睡不着。” 陶花低头咕哝:“也不是每次都叫醒你的。” “嗯,你好心的时候,就不会叫醒我,悄悄起来放个捕鸟夹子,等着看我的笑话,结果自己忘记了,一早起来踏进夹子里,疼得你大声叫唤,连隔壁帐篷都被惊动,以为我把你怎么了。” 陶花听见提起此事,不自觉地摸摸脚踝,那道伤痕一直到现在还有。 耶律澜望着她脚踝,“你的伤疤就留下了,是吧?我身上可也不少,一桩一件,你比别人都清楚。后来,你十三岁那年,拿了我们契丹箭术比赛的头名,那时你还是个小孩,臂力不强,我们草原上箭法好的青年可也不少,你一个娃娃是怎么拿到的头名?” 陶花仍是低着头,“是澜哥哥你偷出父皇的玄铁宝弓给我,我才能跟他们比赛。” “不错,后来我父皇看见了,就把那张弓当做奖赏赐给你,也没有责罚我,如今,你拿着这张弓来对付我们了……”陶花不语,耶律澜又咳嗽两声,才接下去:“从那次比赛之后,你就矜贵了好多,平时一起走路也不手拉手了,跟我出去围猎也不住在一起了。可是我知道,你心里头,其实更想跟我在一起了,对不对?我每次叫你出来玩,你都会穿上特别鲜艳的衣服,其实,你穿什么又有什么打紧,我们草原上美丽姑娘也不比你们中原少,可是,我从小就只看得见你一个。有一天,你突然问我喜欢什么颜色,我看你那天正穿着一件红袄,就说我喜欢红色,后来你就天天穿红的,整天像根火苗跳来跳去。其实,我都已经跟我阿妈说好,隔年一开春就跟我父皇说,让他去你家提亲,谁知道,谁知道……” 第九章:和谈(3) 耶律澜的声音低下去,随即大声咳嗽起来。陶花以手握拳,紧紧抑住啜泣。沉默良久,他又缓缓开口,“五年前,你带那个小孩走的时候,我就觉得你变了,以前,你何曾对我说过半句谎话?可是,我还记着那天晚上你答应我的事,我对你说,如果你敢违背,我会怎么样,你还记得吗?” 陶花面色发青,“澜哥哥,两国交兵,事关重大,你不要意气用事。” 耶律澜徐徐点头,尽量让声音温和些,“你跟我走,我即刻退兵。” 陶花还未回答,秦文已然起身,“难道太子殿下约我们前来,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女私情?” 耶律澜冷冷看他一眼,转头问陶花:“阿陶妹妹,你告诉我,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他,所以才这样对我?”草原儿女性情爽直,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该避讳的事,所以他当着三个人的面直接问了出来。 陶花受惊抬头,面孔发红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 耶律澜盯着她,“你喜欢的人若还是我,这就跟我回去,我也不会为难你们。” 陶花缓慢却坚定地摇头,“澜哥哥,无论如何,我是无法跟你回去了,你若是因此生气,那我也没有办法,要打我杀我,都由得你。只是,今日之事,是你请秦将军过来,就该让他平安回去,你若定要为难于他,那我们也只好拼死一战!” 耶律澜听见陶花说出“拼死一战”之语,不由长叹一声,想着自己如何跟阿陶妹妹竟到了如此地步,半晌低头不语。 陶花见他如此,心下酸楚,知道是自己负了对方深情,缓步走到他跟前,想要安慰却无从开口。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了半天功夫,耶律澜终于抬头拉住她手,轻轻说道:“从小到大,我们都是一队,玩捉迷藏、打架,从来都没有分开过,更别说做敌人了。要让我在两军阵前跟你对垒,那如何能做得到?既然是一定要打架,那我们俩今天就在这里打吧,我们两个人的事,不用那么多兵士来陪着。” 陶花瞠目结舌望着耶律澜,他们俩怎么打架?耶律澜虽然习过武、练过箭,也就仅算是学过而已,他自幼有咳疾,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读兵书和习文。 第九章:和谈(4) 他说着走出帐去,手提一副弓箭,指着不远处一个拴马的木桩说:“当年吕奉先辕门射戟,咱们今天也来效仿,射到那根木桩子的就算胜了。”说着他拈弓搭箭,连看也不看,一箭冲天而去,片刻后软软落在地上,自然是什么也没射到。他把弓箭递给陶花,“到你了。你若能射中那木桩子,我们这就退兵。” 陶花接过弓箭,反倒不知如何是好。他这是摆明了要让陶花赢,可是这样以强欺弱的事情,到底让陶花觉得十分不光彩。她犹豫半晌,把弓箭递给秦文,“你箭法不如我,你来吧。” 秦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,接过弓箭扔在地上。他把陶花拉到自己身边,朗声对耶律澜和哈布图说:“承两位相让,我替陶花多谢你们。无功不受禄,既然你们客气,那我们也就不再乘胜追击,以免你们有全军覆没之忧。我会令士兵休战三日,请你们三日内退出幽州边境。”说罢即携陶花离去。 两人的马匹就在左近,双双上马后,“飞雪踏”却不肯挪动,无论陶花怎么催促,它就是望着耶律澜恢恢叫唤。 耶律澜走上前来,抚摸马头,刚要轻声安慰。却见秦文纵马过来,到得近前,一手拉住马缰,一手揽住陶花腰间一提,陶花即凌空而起,稳稳落在秦文的马上。他向耶律澜一拱手,“就此别过,但愿后会无期。”即与陶花共乘出营而去。 已出敌营好几里远,陶花还有点恍惚,说不出话。一是因为见到了耶律澜,多年心事一起涌到眼前;二是因为被秦文揽在怀中,男子气息扑面而来,让她心跳得飞快,不敢出声。 秦文看她一直低头恍惚,于是温言道:“我的坐骑,叫做‘火云追’,你让人家驮着你,不跟人家打个招呼么?” 陶花破涕为笑,拍拍马头,“我叫陶花,以后有谁欺负你,尽管来找我。” 秦文看她笑了,自己也就笑了,柔声劝慰道:“过去的都过去了,以后总会有人对你更好。” 她低声答他:“我不是在想过去的事情。” “那你在想什么?” 她沉默一阵,“今天,要是没有你,我多半会撑不下去。” 第九章:和谈(5) 秦文半晌无语,陶花回望时,他猛然双臂一紧将她拥在了怀中。 月华如练,光影皎洁,漫空密密情意。 她怔了片刻,既未躲闪也未挣扎,却忽见前面就是岗哨,于是茫茫然抬起头来,傻乎乎问:“是……是做给他们看的,是不是?”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,只是怀抱却放松了许多。 到了岗哨近旁,他低头到她耳边,“乱世无奈,你别怪我。” 她一脸失望,却仍是强笑道:“怪你什么?没事的,我在草原上长大,不看重你们中原的规矩。” 他不语,她接着便是叹息:“将来,等到天下平定,我再也不过这种乱世的日子,我要卸甲归田。” 他沉吟半晌,岗哨已经远了,于是把手臂放开,“我们秦家的规矩,是要在朝中掌着虎符。” “火云追”缓缓前行。明月如歌如诉。 陶花转回头来,“那,将来你在朝中,我却归隐了,你……你会不会去田间看我?” 他揽在她身侧的双臂收了收,却终于没有收成怀抱,终是放开。 两人无语半晌,气氛已经微微有些尴尬隔阂,营门却已就在面前,一众兵士都在附近巡逻。 秦文重新抱住她,忽地一笑,“不必到田间去看你,今晚,到你帐中去看你,可好?” 话音未落,一柄小箭已经指住前心,秦文点头,“嗯,果然是我秦家的媳妇。” 陶花握箭成拳,重重击在他前胸,他受了这一拳,就势握住她的手,轻声说:“你力气还不小,我可受不住第二下了。” 他们就这么迎着月光缓缓进了营门。从外面看起来,倒是个十分亲热的模样,何况她脸上尚带着羞晕。 第九章:和谈(6) 三日内契丹大军果然退去,耶律澜自是以情相让了,可是他们首战大败,锐气伤尽,这仗打下去,他们其实是胜少败多。正如秦文所说,周军同意休战,不追击,其实也算是相让了。争战由来如此,两人各让一步,就是天下太平。 契丹军退去之后,周军即整理行装。十五万幽州军分散各地布防北境,秦家军亲兵由秦文带回京城。大批人马分头开拔,各往目的地,井然有序离去。 秦文特地安排陶花和自己一队,陶花的战马已然不在,交待小金去寻一匹来。结果小金回来说找不到,陶花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,十分恼怒,“重骑兵一人配三匹战马,怎么可能找不到一匹给我先用着?” 小金听凭她训斥,反正就是找不来。 陶花走上前牵过小金的马匹,说:“那我就先用这匹,你走路吧。” 陶花骑上小金的大灰战马,一边得意前行一边回头看嘟着嘴跑的小金。秦文听见这边吵闹,纵马过来,看见眼前情景,笑道:“你别欺负小金,他是老实人。” 陶花撇嘴,“可惜啊,我的雪儿不在,不然用得着受你们的气?” 秦文附和,“是,是,你的雪儿最好,天下第一,古今无双。” 陶花继续撇嘴,“不但好,还是别人送的,我没有好马赶路,澜哥哥脱手就把他的马给我了。” 秦文微笑着拍拍自己的汗血宝马,“听见没?以后你就归陶姑娘使唤了,人家都开口来要了。”“火云追”似通人意,当即冲陶花长嘶两声。 陶花大喜,低声问他:“是真的还是假的?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吧,以后要不要还的?” 他毫不犹豫,“当然是要还的!” 她的脸刚苦下来,他接着说:“十年后还吧,借给你十年。” 一匹马的全盛时间不过十年,陶花低头一笑,在马上探手过来拍拍“火云追”的脑袋,同时斜眼看看马上坐的人,“那你还不下去,骑着我的马干什么?” 第九章:和谈(7) 秦文伸臂过来,“先把你放上我再下去,不然它不认你。”陶花想想也有道理,就听任他把自己携过马上。可是过来多时,他还是不见有下去的意思。 队伍中兵来将往,人多眼杂,有人看见就会笑笑。虽然是做戏,陶花也会害羞。她坐在马上越来越不安,自己的功夫却又不足以赶他下去,想要自己跳下去时,他用臂膀拦住了。 两人就这么共骑而行半日之久,到陶花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,心跳得快跃出喉咙时,秦文才去帮她找了辆马车独坐,让她能休息好些。 队伍日行夜息,缓缓行回汴梁。一路上秦文对陶花照顾有加,形影不离。 接近汴梁城外时,秦文下马,跳上陶花所在的马车,掀开帘子进去。陶花皱眉,“我不是跟你说过,进女儿家的闺房,一定要通报一声。” 秦文不与她理论,到近前坐下,叫一声“陶花”,伸手握住她的手。陶花看他面色郑重,也就没有反抗,仔细聆听。 他寻找着措辞,缓缓说道:“到汴梁城后,人事复杂,你只管去见徽王,听他指示即可,不用理会旁人。”陶花点头。 “你最好时常跟在他左右,没有他、没有我,你别轻易出门,明白吗?” 陶花想撇嘴说“那我不得闷死”?看他神色郑重,就没打岔。 他深深看她一眼,眼中五味杂陈,挑帘要跳下车时,陶花在背后出声:“等等!” 他踩在车辕上弓身回头,帘子一半挑起,一半散下,冬日正午的薄阳照得他面色温润轻柔,双眸如星,光芒隐隐四射。 陶花坐在车内,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,轻声问他:“你没其他要跟我说的了么?” 他慢慢地一闭眼又睁开,让眼睛适应车内外的光差,“你还想听什么?” 她不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 微风吹拂车帘,在他手中微微颤抖,扫过二人相交的视线。他整个人如铁似钢般的坚硬,“你不说话,那我先走了。” “喂!” “什么?” “如果……”她抿了抿唇,“如果我真的那个什么清誉有损,嫁不出去了,怎么办?” 第九章:和谈(8) “真正爱惜你的人,会明白体谅;不肯体谅的,也不必嫁他。” “如果……如果是你,”她一咬牙,说了出来,“你会爱惜体谅吗?” “我早就说过,你要是想嫁给我,随时可得。咱们两个联姻,大周军权便固若金汤。” 陶花刷拉把他挑着的帘子夺过放下,“快滚,省得我一箭穿了你的喉!” 又行得一会儿,车速渐慢,最终完全停了下来,外面隐约传来锣鼓乐声。陶花下了车,看见汴梁城门就在眼前,城墙下众多欢天喜地的百姓们在等着凯旋归来的士兵,有敲锣打鼓的,有舞狮踩高跷的,一团喜气。陶花被这份喜气感染,不由也微微笑起来。 与这份喜气十分相衬的,她听见一把苍老却兴高采烈的声音大叫着“贤婿,贤婿!你运筹帷幄,大败契丹,此番立了头功一件!”陶花好奇地侧头一望,看见一位富态的白须老者,正扶起跪在地上的白衣将军,那将军站起身来,猎猎风姿掩不住一身儒雅气息,正是秦文。 秦文对那老者极为恭敬,一幅俯首帖耳的样子,他在军营里、在陶花面前的那股傲气完全消失不见。那老者身后跟着一位少女,包了头巾看不清面目,只见身姿窈窕,显是深闺小姐不愿以面貌示人。二人身后仆从如云,陶花不懂分辨官阶服色,只知道这必然是大官。 她还在这里疑惑观看,忽听耳旁一声马嘶,陶花转过头来,何四一边轻拍“火云追”的脑袋安抚,一边说:“小金刚刚让我交给你的。”陶花心里安稳了些,可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。 正神思不定的时候,有人大叫着“姑姑”扑过来。陶花听见叫声已然微笑,还不及转头,就被小满给扑了个结实。 第十章:嚼酸(1) 第十章:嚼酸 小满似乎又长重了些,陶花险险不能应付,好在罗焰从背后扶住。 陶花许久不见罗焰,一迭声地连叫“三哥”。罗焰也十分高兴,抱起陶花转了好几圈。陶花以前一直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,可是自从在马上被秦文抱过之后,就变得有些通人事了,面孔发红地挣下来,凑到小满跟前拍他脸庞。 在她心目中小满一直是个孩子,与他如何亲昵都不觉不妥。见他下巴似乎尖了些,不免捏捏他手臂关心问道:“怎么脸瘦了?身上倒没瘦。” 小满十分认真地回答:“想念姑姑啊,先生今天刚教过,‘一日不见,隔三秋兮’。” 陶花笑着拧了拧他的嘴,左手牵起小满的胳膊,右手拉着罗焰的袖子,一边进城,一边细细问过别后情形。 三人身后,跟了数列徽王府的随从,陶花不免又想起刚刚看到的来迎接秦文的那个老者,于是又朝那边看了一眼。 小满也随她看了一眼,低低问:“大冬天也能吃到杨梅啊?” 陶花一愣,“没啊。” “喔,我还以为你刚刚吃了杨梅嚼到酸,不然怎么这脸色。” 罗焰已经大笑,陶花才反应过来,嗔道:“小满,大人的事你不要管!” 小满脸上虽有笑容,眼神里却是隐隐不悦,“你这小大人不让我管,将来哭的时候可也别来找我。” 陶花冷哼一声,“我才不哭,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哭?”她的眼睛黯淡下来,“自从父亲死后,我只哭过一次,就是在无牙山上……” 小满那一点点不悦的神色迅即被征服,笑嘻嘻打断她,“打了大胜仗,提什么不高兴的事?”他指着陶花刚刚看的方向,“那是田太师,太子的亲舅舅,朝中最得势之人,军权掌在他们手中。秦将军若不是在出征前与他女儿订了婚约,他又怎么肯交十五万大军给他?” 陶花已经知道这事,也就不觉惊讶只是嘀咕了一句:“这不是骗人家姑娘嘛。” 第十章:嚼酸(2) 小满哈哈一笑,“秦将军说,大丈夫要成大业,就不能顾虑许多小节了。” 陶花不服,带些恨意又带些娇声说:“他从来都瞧不起我们女子,幽州阵前,几番让我难堪。这会儿要成大业,又拿女子们垫背。” 罗焰在旁连连点头,眼带笑意,“正是正是,这种人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啊,五妹你快替天行道。” 陶花怒道:“这话不许你说!只能我说。” 罗焰还未答话,小满顿住步子看向路边,“这大冷天还真有杨梅,过去买点。” 他真的走到旁边的果子铺里,侍卫立刻散开布防,店老板慌慌张张迎了出来。 见他看着摆在外面的杨梅果饯,老板急忙说:“这是去年夏天的鲜果,拿糖腌了存的。除了颜色差点,味道比鲜的还好,没那么酸了。” 小满皱眉,“杨梅不酸了,还吃什么?” 老板立刻知道说错话了,赶紧改口,“这比鲜杨梅差一酸,可还是能酸倒牙。” 小满抓了一颗放在嘴里,“嗯,不错,果然够酸。” 老板连忙吩咐伙计:“去地窖里拿几枝杨梅叶来,给贵客嚼一嚼,别真酸倒了牙齿。” 小满摇手,“不用。我就是想吃这个酸味儿。” 他熟门熟路地拿过点心纸,随手包了一大包扔给陶花,“你拿着,留给我慢慢吃。”一边吩咐身后的侍从付钱一边拍拍手出门。 陶花抱着一大包杨梅,无奈地从背后赶上去。她一遍遍安慰自己:帮侄儿拿果子,情理之中,小孩子嘛,弄饴之乐弄饴之乐。 一行人穿街过巷,小满不再似刚刚多话。他一闭口,气氛立刻就会嫌闷。 陶花四处张望找些话题,看见路上人满为患,尤以十五六岁的少女为多,便故作夸张奇道:“爹爹曾说,中原风俗女子是不出门的,为何这么多少女在路上?” 第十章:嚼酸(3) 罗焰大笑,“你不知道秦家军每次出行,汴梁城都是万人空巷。这城里有首歌谣,‘来生不为女儿身,免见将军误新婚’,说得是那田家小姐本来与右相之子宁致远有婚约,却是在一见秦文之后,退了婚事。这么多女子在此,那都是宁可误婚,也要一睹将军风采。” 陶花哼了一声,“这家伙人缘这么好?将来我要是落魄无依、街头卖艺为生,一定拉他入伙。” 小满侧头,“你怎会落魄无依?难道我还养不起你?” 陶花一愣,虚张了两下口,支吾着:“那个,我不能总让你养啊。”又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怪异。 小满点头,“是,你宁可跟他卖艺,也不让我养你,咱们当年可说过患难与共的。” 她彻底莫名其妙,“那是开玩笑的。” “患难与共这种话都是开玩笑说的?!”他完全停下步子来瞪着她。 “不是,我是说,卖艺什么的,是开玩笑的。”她也更加奇怪地看着他。 “卖艺是开玩笑的,他订了婚约可不是开玩笑的!”他起步前行,“纵然可以三妻四妾,正夫人的位子却只有一个。” 陶花跟上前去,“那怎么了?反正他的婚约也不是心甘情愿来的。” “不是心甘情愿?可没人敢逼他,是他自己去田家提的亲。” “那也是田太师不好。” “田太师好与不好,这件婚事上都没什么错,是你们两个胆大妄为!”小满带了愠色,“你不懂事也就算了,他也不知道在军中回避一下,明明是有婚约在身的人!” 陶花微微抬头,“小满,我不想在背后说他的坏话。” 小满再次停住步子,抬手从她抱着的纸包中拿出两颗杨梅,丢到嘴里去,然后抱怨一声:“酸死了!” 第十章:嚼酸(4) 陶花不语。 小满低头看着她,“咱们现在可动不了那田太师。你是不是宁可冒着被田太师暗害的危险,也要跟他出双入对?宁可给他做如夫人,也不愿……也不愿……” 他又拿出两颗杨梅丢到嘴里,这回酸得微微皱眉,“你就宁可,让我酸成这样?” 罗焰微带惊讶地转头看了看他,似乎明白了些什么,先有点吃惊,随即却又了悟。 陶花因为知道是做戏,一直都听得心不在焉。这会儿忽然就想起来了什么,尽量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小满啊。” 他听她口气十分保守小心,以为她听明白了,就把头完全低下去,声音微不可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 “你看,”她艰难地转弯抹角地开口,“我虽然是个吃闲饭的,可你让我帮你拿着东西,也不合适吧。”说着把手中的杨梅举起来。 她想这件事已经想了很久了,虽然自己是他的姑姑,照顾他是应该的,可身后这么多随从侍女,怎么着也不该让她这么抱着啊。所以只好委婉提示一下,虽然这“委婉”也是她认为的委婉。 小满苦笑抬头,一把抢过杨梅,“回家吧!” 回到徽王府中,陶花一行人把在军旅所见所闻讲了一遍,小满似乎早已经全都知道,只是徐徐点头,毫不见惊讶新鲜之色。 相见的话语还没说完,小金就来了。他与徽王府的众人显然熟识,登堂入室进来直奔陶花而去。到得近前,小金拱手行礼,“陶姑娘,将军差我来看看你。” 厅内人多,他说的声音也一点都不低,陶花当即就有些脸红,轻声道:“看什么看,这才半天不见,我好着呢。” 小金一笑,“那就好。他让你凡事放心,不用多想。” “喔。” “还有……” “还有什么?” 小金抬头看了看,见众人都在,依然没有避讳,反而更加大声了些,“将军特地让我问明,今天跟徽王一起到城门口去迎你的那个男子,是谁?” 陶花看了一眼罗焰,“是我罗三哥。” 第十章:嚼酸(5) 小金皱眉,“我要是这么去回,今晚恐怕有人睡不着觉了。” 陶花只好再加上一句:“是我结义大哥,你让他不要多想。” 罗焰早已哈哈大笑,“五妹,你怎么惹上个这么难缠的主儿?不赶紧来拜候我这个三哥,倒是先问东问西的。” 小金听见,与罗焰笑着见礼,满意离去。 陶花送客人出门去了。小满却有些不乐意,“他自己不清不楚的,倒还责问起姑姑来了。” 郑伯正在大厅,当即笑道:“王爷,你可真是陶姑娘道道地地的娘家人。” 小满听见这话,也就一笑,对侍从吩咐,“更衣,我往秦府去一趟。” 郑伯笑容更盛,“这还没到提亲的时候吧?就算到了,那也该男家来咱们府上。” 小满无奈摇头,“还是我过去拜候老太太吧。秦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,咱们得未雨绸缪,先套套近乎。” 郑伯点头,“我同你一起去,这秦老夫人确实厉害,今天咱们两人也去踏一踏他家的青石板,看看是不是真的已经被媒婆的鞋子给踏平了。” 当夜天降大雪,汴梁城银装素裹,忽如一夜春风,吹开万树梨花。 即使是远行归来,陶花依然天不亮就起床去练箭。她住在内室,外室里服侍她睡觉的小丫头还没起来,她是头一次服侍这位姑娘,没想到她起这么早。 陶花不愿吵醒别人,静悄悄出了门,走到门外才看见雪花似鹅毛般飘着,到处都是一片白,院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。她练箭向来雨雪不停,于是就想找小满问问演武厅在什么地方。 王府很大,小满交待过她,别的地方都不用记住,只要记住他住在哪里就可以了。于是她就走到他的住处去,这条路他昨天特地带她走了两三回。 到近前了就看见有三三两两的侍卫在室外走动,她便走过去问问侍卫们演武厅在何处,对方尚未回答,听见小满在室内扬声说:“进来吧,我带你过去。” 陶花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进门,一边问他:“是不是把你吵醒了?”等进到屋里了,看见他衣着整齐正在读书,不免惊异,“你怎么也起这么早?” 第十章:嚼酸(6) 小满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细看,随口答道:“我是讨饭长大的,从来就睡不实。”他站起来,走到她身边再帮她掸掉几朵雪花,而后轻声说:“下雪了呢。” 陶花皱眉,“我最怕下雪,演武厅里没有风,跟外面实战不同,练箭没有功效。” 他笑了笑,没接话,抬起手说:“你睫毛上落了一朵。” 她闭上眼睛,自己拿手来擦。他握住她的手,不让她动弹,缓缓帮她摘掉那一粒冰晶,而后,手在她眼角鬓边轻轻抚拭。 陶花不耐烦道:“这才几步路,哪有什么雪。”却听见小满声音无比温柔向往,“我还记得那天,你满头满脸都是雪花儿。” 陶花最受不了磨叽,强睁开眼说:“带我去练箭,快点儿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就看见小满面孔靠下来,嘴唇已经快靠到她脸上。她顿时大惊,心里第一个念头是:他肯定是要在我脸上唾一口,就像小时候跟陶若吵架时他对付我的办法一样。于是她奋力一推,“我又没得罪你,你干吗欺负我!” 小满被她推得后退了三四步,转过身去不让她看见神色,拿起披风只说了一个字:“走。” 陶花跟他出门,他指指自己的披风,“进来吧。” 她警觉地说:“那你不能往我脸上吐口水,我知道你们小孩儿都爱玩儿这个。” 他苦笑点头,把她揽到身边来。 雪依然下着。地面上留下两对深深浅浅的脚印。 他的怀抱温暖,心跳得却是有些吓人,手心里也有些微汗。陶花十分难得地多想了一次:他刚刚,不会是要亲我吧? 这个念头刚刚起来,就听见小满说:“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子,第一次见她,就是下大雪的天气。” 陶花听见这句话,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。 “那天,我到她家门口去讨饭,她穿着雪白的貂皮袄,手里拿着一块热呼呼的点心,她的裙子,比地上的雪还要白净。” 陶花心里立刻开始猛嘲笑自己:自作多情了吧,别有事没事起这种怪念头,看来做人就是不能想太多啊。 第十章:嚼酸(7) 小满接着说下去:“可是……” 他的转折还没有转出来,陶花后知后觉惊道:“讨饭的时候,你应该还很小吧,你怎么那么小就懂这些了?” 他笑了笑,“我本来就比你懂事早,你看你,到现在也还是什么都不懂。”语气里说不出的宠溺亲近,一边说还一边捏了捏她的肩膀。然而,陶花显然没那么容易自作多情了,她只是很实在地说了一句:“我的肩膀经常会痛,嗯,捏捏还真是会舒服些。” 他立刻紧张起来,“你常年练箭,肩膀一定吃不消,自己要懂得保养,我帮你找几个好的推拿师傅。” 陶花摇摇头,“推拿师傅大多是男人,不方便。” 小满点点头,一边用手在她的肩膀微微加了些力捏着,一边想继续刚刚的话题。可惜,却怎么也找不到刚刚的感觉了,于是只好简短一句话进入主题:“如果,我刚刚说的那个女孩子是你,你会怎么对我?” 陶花连想都没想,就回答:“不可能是我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从来不穿白裙子。爹爹说了,白裙子在中原是死了爹娘才穿的衣服。” 他皱起眉头,“我是说如果。” “如果啊,”她认真地想了想,思绪回到了当年,那时候他是个小叫化子,她是陶府的小姐,“那,我猜陶若会把你教训一顿。澜哥哥倒是不会做什么,因为他不能以大欺小,但是陶若肯定不会放过你,他跟你刚好一般大。” “好吧,就算那个时候把我打一顿,那现在呢?现在你会怎么做?” “现在?现在你早就忘了。你刚刚说的那个女孩子,难道你现在还喜欢?” 他哑然半晌,也只能先实话实说:“那个女孩子,确实早就忘了,可……可我如果忘不了,一直喜欢你呢?” 他们已经进了演武厅,陶花兴高采烈摘下弓箭,心不在焉答道:“忘都忘干净了,还非得问我如果。如果真是那样啊,我就再也不敢理你了,躲得远远的。” 他低下头,“我知道了。” 雪花下得猖狂,他在门口仰望天空,“可是吧,天要下雪,不是人力能管得了的。” 第十一章:风月(1) 第十一章:风月 时间转瞬即过。陶花忙着收拾行装,一连数日没有秦文的音信。他每日派人大张旗鼓来问候,但是真人并不来。 陶花竟是有些想念,她的性格沉不住气,问了小满两次,小满每次都耐心回答,说可能是事务繁忙,羁绊住了。 到第九天晚上,小金来了,身后跟着一个兵士,军帽低低盖住面庞。小满当即把二人请进书房,郑伯和陶花也一起跟了进去。 那兵士脱掉帽子,正是秦文。陶花满心欢喜,他却未理会她,只是跪拜徽王。小满赶紧把他扶起,细细问过一遍军中情况。秦文带来一份名册,一一指给小满和郑伯两人看,三人窃窃私语。陶花在一旁看得十分无聊,悻悻然拿着袖箭一只只磨尖,消磨大好时光,虚掷相逢佳期。 过了一阵,小满抬头看她一眼,“姑姑,你先回去休息吧,我们说的都是些朝廷政事,还有好多没说完,你累了。” 陶花一边继续磨着袖箭,一边说:“我在忙呢,磨箭头。” 秦文听见,抬头望她一笑。她忽觉他的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炙暖,清秀的眉目间一股诱人温柔。 她的眼神一定是表达得太过明白,小满当即就说:“要么咱们改天再谈,姑姑和秦将军好久不见。” 郑伯忙道:“不可,秦将军在田太师监视之中,来一趟徽王府不易。”秦文也即刻收回了目光。 等到夜半,三人终于谈毕,秦文带同小金告辞而去,临到门前看见陶花尚倚在角落,一眨不眨看着他。 他转头对小金说:“你先回去吧,我带陶姑娘四处走走。”小金、郑伯、小满三人一起反对:“将军不可,小心为上。” 秦文笑着摇手,“无妨,让田老头撞见更好,他不至于当着我的面动手。再说,他撞见我的风月事又不是头一回了。”说罢即携陶花出门。 因为出征的将士刚刚凯旋而归,汴梁城入夜也还不十分冷清,时时有亮灯的店家,也不时有欢声笑语自两旁传来。秦文拉住陶花,在半明半暗的巷子中穿梭前行。陶花好一阵没有见他,颇为想念,她也并不懂避讳,伸手拉住他手臂,悄声道:“好多天没看到你了,还真有点想呢。” “这不是来了。你还好么?” 第十一章:风月(2) 她点头,含笑低语:“带我去见见你喜欢的姑娘,让我看看她有多好。”虽是带着笑,心里还是有点不自在。 他微微一怔:“谁?”说着侧目望望她,缓声正色道:“以前,我总想着我要是喜欢一个女子,必然不让她受一丝苦,只要她一想念我,我立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。现在才知道不能,乱世之中,哪里能有不受苦的日子?既然做不到,那也就只好谁都不喜欢了,免得拖累了好女子。” 她望他一眼,“谁都不喜欢?那你的风月佳人呢?”她刚刚听他提到什么风月事,就一直上了心。 秦文不再说话,扯住她往旁边一条巷子拐去。不一会儿,门口出现一处亮灯的人家。大门上挂着个红灯笼,院落里可见隐约灯火。 陶花不明所以,秦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,让她听室内传出的声音。她这才觉到有琴声自院内传出,可她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听之处。 秦文到院门口,朗声问道:“素素姑娘在不在?秦文来访。” 屋内琴声“铮”地一声停了,片刻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提着灯笼走出屋来,到门口打开院门,笑道:“是秦将军啊,上回不是说,要过几个月才回得来么?” 秦文笑答:“旗开得胜,所以回来得早了。” 那小丫头立刻乖巧道喜,引二人进去。 陶花一踏入院内,但觉异香扑鼻,进到屋内,看见一盆一木,都雕琢得独具心思。帘幕轻扬,内室琴声再次响起,缓缓传出。 秦文坐在外室,静心聆听。陶花却是觉得十分无聊,于是走来走去,又到内室门口往里偷望,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正静坐抚琴。虽然陶花听不懂琴声,却只需看这一眼,便知这女子清丽脱俗,卓而不群,仿若未经人间烟火。 琴声袅袅而停,陶花仍靠在内室门口痴痴看着,秦文在背后轻拍她,“你也听得入神了?” 陶花猛然惊醒,“不是,我是看入神了。这姑娘好生美丽,怪不得爹爹说过有人会为了一个女子着迷,置家国于不顾。” 第十一章:风月(3) 秦文笑道:“那也不能怪女子美丽,是男子定力不够。” 陶花眉毛一挑,“你是不是就是定力不够的那一个?” 他仍旧笑着,“还从来没见过让我定力不够的女子,你尽可放心嫁我。” 话音未落,绣帘一挑,素素姑娘走出来,“你们二人,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在我跟前说情话么?” 秦文连忙拱手,“素素姑娘见笑,我是特地带她来听你抚琴,‘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哪得几回闻’,素素姑娘琴技又长了。” 素素挑目望了他一眼,“将军过奖,抚琴之人,最想要的就是知音鉴赏,秦将军正是这样的知音。只是,你若想天天听时,也并不难。”她是对着秦文说话的,可是即使侧在一旁的陶花,也能看得见听得出她眼中语中的脉脉情意。陶花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,移步想走远一点。秦文十分迅速地一探手,将她紧紧箍住。 他侧头看着她,缓声说道:“我从小就脾气沉郁,一直落落寡欢,心忧天下。第一次笑,是十六岁拿武状元时;第二次笑,就是在这里,听了颜素素姑娘抚琴。” 陶花转头,仔仔细细把颜素素从上到下打量一番,但觉她通身没有一处不是完美到极限,忽然地心底就一阵难受,甩开秦文的手转身出去。 一直到院落外面也不见秦文跟来。她觉到些心酸,原来真就是小满说的那样,像吃了杨梅似的,酸溜溜一阵难过。她不再等他,只管加快脚步。 陶花在小巷中飞快前行,快走到大路时秦文才从后面赶上,拉住她笑问:“生气了?” 陶花侧头,“不是,只是不想打扰你们。” “你多想了。咱们深夜来访,你一言不发转头就走,太失礼数。” “我长在草原,不懂什么礼数。让你的情人见笑了,对不住。” 他停下脚步,“你真生气了?” 她也顿住步子,转回头来,“戏要演到什么时候?我烦了。” 他慢慢走到她跟前,嘴唇探到耳边,姿态极其亲热,言语却甚是端正:“是徽王让你来问这句话的么?” 第十一章:风月(4) 陶花愣怔片刻,摇摇头,“他不知道,我答应你不告诉任何人的。”心底深处忽然就觉得无趣起来。 “那是你自己想问了?” 她依旧摇头,“现在也不想问了。” “瞧你酸的,”他带着促狭的笑容,“你放心,我听说田老头那边已经着急起来,局势应该很快就会明朗了。” 他看她变得无精打采,只好送她回去。徽王府门口,她已经跨过门槛,又回转头。 他没有走,在夜色中静立目送,月光洒下来,一身白霜光华流转。 她再问:“你真没什么其他的要跟我说了?” 他望着她,紧抿双唇,缓缓摇了摇头。 陶花回去时,徽王府中已经静悄悄的,她蹑手蹑脚穿过大厅,正看见小满坐在椅中半睡半醒的样子。怕他着凉,陶花过去叫醒他,让他回屋里睡觉。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说:“别催我,我等姑姑回来再睡。” 陶花胸中一阵暖意,拍拍他面孔,“姑姑已经回来了,你不用等我。” 小满这才睁开眼睛,声音仍是混混沌沌,“几更天了?姑姑你早点回来,我担心你。” “姑姑是跟武状元出门,你担心什么?” 小满皱眉,“你一个年轻女子,深夜与男子出门不归,如何让人不担心?”陶花本来听着这老气言语,想着他的小孩面孔,觉得十分可笑;可是注目看时,却见他已颇有老成之态,眉目间自然露出的世故明理、体贴周到是无法假装的,立时就笑不出来了。 陶花侧身扶起他回到卧室,侍从丫鬟们早都听命去睡了,她为他铺好床,宽衣脱靴,盖严被子。小满打个哈欠,满足地闭上眼睛,这时又十足十地像个孩子了。 陶花拍拍他的背,轻叹一声刚要离去,小满一把扯住她的手腕,眼睛仍旧闭着,声音却是清晰,“为什么叹气?” 她低头,“没有。” 第十一章:风月(5) 他转过身来,仍旧闭着眼,“秦文这个人,外表看起来是温的,骨子里却是凉的,功业看得重,情意看得轻,接近容易,交心却难,纵然文武全才,也不是做丈夫的好材料。你性子疏漫,脾气耿直倔强,到时候免不了两个人隔阂怄气。” 她仍旧低着头,“我不这么觉得。” 小满哼笑一声,“你现在两情正浓,昏头昏脑的,当然说不这么觉得,将来怎么样可就难说了。换个脾气合适的人喜欢,不是更好?其实我倒觉得耶律澜会是个好丈夫。” 陶花叹了口气,“我跟澜哥哥已经不可能了。换个人?你说得真容易,连汴京城街边的卖花小姑娘都知道,天下人没一个能比得过他的。” 他苦笑,“好,没一个能比得过他的。”说着睁开双目扫了她一眼,眼神中清明犀利,并无一点困意,还微微藏了点不易觉察的失望。 陶花连别人写在脸上的不悦都未必瞧得出来,这一点藏着的那就更加瞧不出来了。他看着她,正色说:“既然这样,那这件事情,我会尽力帮你办到。” “不要!”她斩钉截铁打断,“我不要什么联姻!” 他深深望着她,“你别以为联姻就容易,还不知道要费多大力气才能争到。你觉得他好,难道田倩如就不觉得他好?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帮你办这件事,指不定明天就父兄成仇、身首异处,到头来你就是两个字:不要。” “小满,”陶花在床边坐下来,“其实,我们就是想让你快点下个决断。” 他微微笑了笑,“这么快就跟我说实话了?我还以为你见了他就丢了魂,就跟咱们在燕子河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,好好的突然就吵架了。” “我不是那样的人。你知道我为什么对澜哥哥这么无情?不单是因为他的父亲杀了我的父亲,那是长辈们的事,不能算在他头上;最要紧的,是因为陶若是在他府中被捉的。你跟陶若一样,都是我的亲人,比什么其他人都重要。” 他立刻笑了,多日来的阴霾一扫不见,“既然你这么说了,我也只好舍生忘死帮你办事。” 她看着他,“这不是帮我,是为你自己,太子登基,早早晚晚都会对你不利。至于我,”她落寞低头,“我说过,我不要联姻。” 第十一章:风月(6) 他叹口气,“随便你要不要吧,我知道你是喜欢上他了。城门口去接你那天,你下车往他那儿一望,我就已经知道传言都是真的。我得先提醒你——秦家是个大家族,跟朝中官员和皇家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,进他家的家门并没那么容易,秦文的生母就是直到死去才被承认。中原礼仪严谨,你跟他这么闹法儿,对你自己名声不利,秦家人恐怕不会喜欢。” 陶花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,这时候愣了半晌,把小满的话一句句想了一遍,隐隐觉到一阵寒意。 小满为人体贴,知道她的心思,也不忍她独自担忧,于是柔声安慰:“你别怕。秦家再厉害,你背后,有我。” 陶花感激地望着他。你背后,有我,这是多么安慰贴心的承诺。她只觉这话连谢都不能说,说了就生分了,于是点一点头,起身离去了。 小满看着她的手腕从自己手中一点点抽出,刚刚还活色生香的一个人终于变得只剩下一个背影,侧过身来长叹了一口气。不知怎的就起了一阵突然的心烦,将整床被子都踢了下床。 第二天有早朝,小满一早去了,回来却是满脸怒气。陶花奇道:“怎么?刚打了大胜仗皇帝还不高兴?” 小满不答,摘下冠带扔在地上,闷闷坐进椅中不说话。陶花看情势严重,转头去看郑伯。郑伯走近她身边,轻声道:“今天朝堂之上,田太师在天子面前盛赞陶花箭。他,唉,他说你箭法无双,美貌更无双,天子已经命你去觐见。” 陶花还没有反应过来为何这事会让小满生气,就听见小满大骂说:“田仲魁这只老狐狸,听见消息说姑姑跟秦将军要好,就想了这么个一箭双雕的主意推姑姑入火坑:我们少了一员良将,他女儿也可以高枕无忧。好如意的算盘!” 陶花仍是不明白,奇道:“见见天子而已,难道朝堂上有火坑让我跳?我又没犯法,当了五年山贼,可也没干过坏事。” 郑伯摇头,“非也。当今天子十分好女色,田太师大肆宣扬,这练箭之人,唉,定然与众不同啊。” 陶花听言,转身向外,“那我走了,不见总没事了吧。” 郑伯拉住她,“你这一走,老狐狸一定把所有脏水都泼到徽王身上。再说,你也未必能走得脱,皇上为一个美人掘地三尺的事情,已经干过多次了。” 第十一章:风月(7) 陶花皱眉,“那如何是好?我,我可是不愿意的。你们有祸事自己承担好了,我反正是不趟这摊浑水了。”言毕看了小满一眼,见他愁眉深锁,全不似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,不由担忧,走过去拉住他,“好吧好吧,我明天先去让他见见好了,回来再想对策,兴许他看不上我呢。” 小满抬头,双目全是通红的血丝,一字字道:“姑姑,你放心,当日在无牙山上我就已经下定决心,此生尽我之力,无论如何都要护你周全。” 陶花看他咬牙切齿、满眼血红的样子十分惊心,忙握住他手,“没事没事,你还是个孩子,应该我来护着你的。” 正谈话间,家丁来报,田太师来访。 小满和郑伯立刻换上了笑脸,仿佛刚刚的全都没有发生。两人出门把太师迎进来,陶花偷眼一瞧,正是那日在城门口迎接秦文的富态老头。 田太师一屁股坐下来,就再没挪过窝儿,从东扯到西,从南扯到北,陶花明白,他这是来探听虚实,也让府中没有布置对策的时间。正在这里闲扯的时候,家丁来报,秦家有人来了。 田太师一下坐直身躯,来了精神,“快请快请。”陶花在旁悄没声息退了出去。 徽王府的家丁带着小金进来,身后还跟着一人,穿着军士服色,一顶大军帽遮住面孔。 田太师走下座位,“这位仁兄帽子戴歪了吧,我来帮你正一正。” 那人后退一步,粗声道:“不必,太师别脏了金手。” “不妨不妨,”田太师笑着,“仁兄若是秦家的人,我帮你正正帽子也是应该。”说着,他伸手硬去掀那人的帽子。 第十一章:风月(8) 田仲魁怀疑秦家有人与徽王府过从甚密不是一天两天了,他很想抓住个证据好让他的贤婿去查,所以硬去掀这人的帽子,要他露出真容。秦家上下,没有一个人他得罪不起的,所以他掀起来也毫无顾忌。 可是帽子脱掉,他看见的是一张温存可爱的面孔,如春日盛放的桃花,红艳艳香喷喷,让人爱不释手。田仲魁一愣神的功夫,对面那人一拳打在他面门,他当场晕眩过去。 田家的家丁一起冲过来,陶花冷言道:“我就要去面君了,此刻身躯贵比千金,你们谁敢动?咱们到金殿上说个明白!”家丁们不敢发作,拥着田仲魁离去。 陶花扯下一身军士服,扮个鬼脸,郑伯在旁边给她竖起大拇指,同小满一起,三人到书房去见秦文。 陶花冲在最前头进来书房,秦文却只冲她微一点头,便不再多言,急急与小满和郑伯商议起来。陶花起初坐在案边,听他们细细商讨安排应对,讲的全都是军政细节,陶花听得昏昏欲睡,越来越不专注,只看见秦文和小满沉稳镇定、信心十足,两人配合亲密无间。陶花迷迷蒙蒙心想:或许真如秦文所说,小满有一统天下的才干。 天色渐晚,秦文换上军士服色,跟在小金身后走了。陶花一直送到门口,秦文冲她点头,说声“放心”,便急急离去。 第十二章:倾国(1) 第十二章:倾国 晴朗月夜,却无人有心赏风景。 徽王府为陶花面君之事,已经连续繁忙了数日,对外只说要好好打扮以邀圣宠。 早来晚来,这一天也总是来了。陶花不待天黑便上床躺下,今夜必须好好休息,明日早朝面君若是说不通,那就只有一战。 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,听见门外有声音,似是服侍自己的小丫头开门让人进来。 她还不及坐起,就隔着帐子看见小满从外间屋走进内室,径直走到她床边,放了一样东西在她枕侧。她伸手拿起来,摸出了是那件刀枪不入的金丝背心。小满倒是有些吃惊,“吵醒你了?” 她并不避讳他,干脆起来把帐子打开,灯烛一时摸不着,所幸月色足够明亮,照见小满殷殷的关切之色。 她笑了笑,“我用不着这个东西。”说着塞回到他手中去。 他却是没说话,就那么一直看着她。 陶花不明白他为什么盯着自己看,抬手摸摸脸,“怎么了?是不是大半夜的看着像个鬼?” 小满低头一阵赧然,想换个话题,于是把手中的金丝背心打开给她穿上。室内暖阁,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丝衣,金属划过时有些异样的触感。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,他在她胸前暖过冻僵的身体,还能有什么更不妥的呢? 她只是觉得他的手掌有些异乎寻常的灼热,于是担心了一句:“小满,你手怎么这么热,没生病吧?” 他一下子脸红了,月亮底下也能看得出来。她立刻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,结论是:“嗯,还好。” 小满后退了一步,说:“明天你自己小心点,不过也别害怕。” 她点头,“我不是个会害怕的人。” 第十二章:倾国(2) 他笑着望她一眼,“我想了半天,还是觉得,就算你嫁了人,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还是你和继父,其他的人都不如。”说完就走了。 隔天一早,陶花也不梳洗,穿上家人换下的一身旧袍子,蓬头垢面就出了门。小满连连念叨:“老天爷保佑,他若看不上你,咱们又免一次兵祸。” 郑伯则不以为然,“安排已经周密,秦将军又肯全力相助,未必是坏事。” 金殿之上,陶花快把头低到地上,粗声粗气请安。天子走下宝座,命她抬起头来,见她云鬓不整,花颜冷落,皇帝赵登却越发来了兴致,“朕今天忽然体会了前朝王丞相的一首诗——‘低徊顾影无颜色,尚得君王不自持’。没有苦心修整的惊绝之色,却一样让人不能自持啊。” 小满闻言,脸上顿时变色。 田仲魁今天白布缠头,本来是打算涕泪交流来告一状,听见皇帝如此说,马上改了主意,接口道:“圣上这首诗,引得最是妙,为何?第一,这陶姑娘的姿态,正合了明妃的‘意态由来画不成’,这般姿态,如何画得出?画出来也是一张干枯的面孔而已,有什么好看。第二,呵呵,圣上想必是听说了,这位陶姑娘自幼在塞北长大,可不是那句‘黄金杆拨春风手,弹看飞鸿劝胡酒’。圣上高明,圣上高明啊。” 赵登洋洋自得,“朕也就是略读诗书,略读而已。” 田仲魁陪着笑,接着往下:“不过呢,圣上引用明妃作比,有一点微臣不敢认同。” “哦?怎讲?”赵登有些不悦。 “皇上,当年汉元帝令明妃流落塞北,宫中再无可比之人,悔恨终生;明妃自己‘千载琵琶做胡语,分明怨恨曲中论’,这是何等伤心。圣上呢,从塞北召来了美人,可不是让美人出塞,圣上是一代明君,又如何会让这样的美人埋没呢?所以说,这一点,微臣不敢苟同啊。圣上若是弃这样的美人于不顾,那岂不是变成……变成……微臣不敢说下去了。” 赵登脸上早已乐开了花,“不会,不会。陶姑娘,你就不用回去了,这就在我宫中住下可好?” 第十二章:倾国(3) 陶花听见他们文来诗往,自己全都不明白,只有最后这一句是听懂了,她立刻回答:“不好。” 赵登奇道:“为什么不好?你随身的东西,我差人帮你取来就是。” 陶花摇头,“我不喜欢你,所以不好。” 赵登脸色已变,他性情急躁暴戾,当即耐心用尽,唤侍从把陶花“请”进宫去。 陶花不从,金殿之上正要动手,听到小满清咳一声,她抬头一望,小满和秦文同时向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动手。陶花想了想,出于对两人的信任,跟天子的侍从走了。 赵登立即宣布退朝,高高兴兴下了金銮殿回宫。刚走到门口,随侍的一个老太监过来,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。赵登顿时大喜,“是么?素素果真如此说?快,快,朕这就过去,快,快,给朕换便衣,快,快,通知当值侍卫,你,你愣在这里干什么?还不快点儿。” 忙忙活活赵登就走了,把刚刚“请”来的陶花给忘了个干净。 陶花被安置在一间内室,外面有人把守,她刚坐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来。 她以为是皇帝,当即站起,思量对策。门“砰”的一声被推开,进来的却是一个丰容靓饰的美艳妇人,她一见陶花,伸手就来抬她的面孔想看仔细容貌。陶花怎么可能无端受此羞辱,当即用“推云手”一带,那美妇人就顺着劲儿往前扑跌过去。趴在地上之后,她大怒起来,“你敢殴打本宫,今后在这后宫之内还想活命么?快传侍卫!” 来人正是田妃,陶花听见要传侍卫,她的近身功夫无法对付众多皇宫侍卫,不想白白受人欺负,心念电转间,猛然扑过去,取出一只袖箭抵住田妃咽喉。 田妃顿时吓得“哎呀”乱叫,她的哥哥告诉她今天会有新人来此,让她做好防备,不必留情。然而,她的哥哥却显然忘记告诉她这个女子身负武功,否则她如何竟敢亲自前来。 内宫侍卫被赵登带走了大半,剩下的分散各处,迟迟才到。他们将陶花密密围住,看见田妃受制,无人敢动手。 宫中闹得如此大动静,早有人回报了徽王府。 第十二章:倾国(4) 小满正在大厅内来回踱步,郑伯在一旁苦苦劝慰,说这是天赐良机,正可夺回大权。小满只是皱眉,“若夺大权,为社稷安定,太子一支必然再不可留。可是,叛父杀弟,未免骨肉相残。” 郑伯叹道:“从古到今,哪一次宫变不是骨肉相残。天子无德,民不聊生,如此下去朝代更替是迟早之事。” 正谈话间,亲兵过来报说,陶花在宫内已经箭指田妃。郑伯听见,朗声对小满说:“势成覆水,若要强收,陶姑娘性命不保。” 小满一下立定身形,长叹口气,“无论如何,我也要护得姑姑周全。既已如此,不如趁田妃受制,取了宫中的虎符,其他各处安排,也都可开始行动了。” “王爷,不,天子英明。”郑伯当即恭贺。 小满摇摇头,“如今周国哪里还有个大国的样子,北受契丹欺负,南方分出了吴越国。我们掌权之后,我不称帝,仍称王,等到我们北拒契丹,南并吴越之时,再称帝不迟。” 郑伯徐徐颔首,“大王,我郑知易真的没有看错人。” 陶花制住田妃后,也不知如何是好,这女人哭得梨花带雨,陶花很想放她,却是不敢。过得一阵,有一名侍卫长来到,原本围住陶花的侍卫一齐向他行礼。那侍卫长说:“近日事务繁忙,大家多有劳累,今天你们不必当值,可回家休息,自有别人顶上。” 那些侍卫正围着要犯,不由莫名其妙,可是听侍卫长言之凿凿,又见陶花凶悍无比,倒是乐得躲了开去。也有一两个精明些的,感觉到将有巨变,那是更加想躲得远远的了。 这些侍卫退去之后,换了一轮新人上来,田妃哭泣不停,对侍卫们说:“快快救我。” 但听一个侍卫答声“遵命”,走上前来。陶花不由后退几步,待那人走近了,却向她猛眨眼睛,陶花一愣,细细一看,这侍卫服底下罩着的,竟是小金。 陶花大喜,恨不得把这个哭哭啼啼的烫手山芋立刻推给小金。小金过来拉开陶花,田妃立刻收了哭声,变得趾高气扬起来,即命侍卫拿下陶花。两旁的侍卫迅速移步过来,却是擒住了她自己。田妃大怒:“你们反了不成?” 小金微笑,“我们未反大周,只是愿意拥立徽王,还请娘娘告知虎符所在。”言毕低声对陶花说道:“徽王命你与罗大哥去守朱雀门,防止赤龙会攻入宫内,你即刻便去,张侍卫给你带路。” 朱雀门前铁甲整肃,刀枪林立,黑压压的重装铠甲绵延直至远处,有千人之众,然而,却是鸦雀无声,连一声沉重些的呼吸都听不到。 第十二章:倾国(5) 大门紧紧关着,守门士兵直到罗焰前来,才给陶花和张侍卫开了大门让他们出来。 罗焰见到陶花,先是急急问道:“你没事么?” 陶花摇头,“我没事,被那些狗侍卫带到宫内”,说完之后却意识到张侍卫也在旁边,于是赶紧改口,“被那几个坏侍卫带到宫内,连皇帝的影子都没见到,然后就有好的侍卫大哥来救我了。” 张侍卫向她微微一笑,“姑娘但骂无妨,我等都不是什么侍卫,是秦家军。临行前将军曾嘱咐,说陶姑娘安危,比他自己安危还要紧,我等如何敢不尽力。” 陶花微微脸红,“多谢张大哥,不知秦将军此刻在何处?” 这一句话即把张侍卫问倒,他虚张两次嘴,“我听说……我听说……”又立刻斩钉截铁答道:“末将不知。此次行动安排机密,我们连兄弟之间都不知对方去了何处。” 罗焰呵呵一笑,让张侍卫退下去守门,而后对陶花说:“秦将军此刻恐怕正在素素姑娘房内,这会儿么,该到床上了吧。” 陶花蓦然怔住,罗焰哈哈大笑,“若非秦文请得动颜素素,你怎能连皇帝影子都没见到,还全身而退到这里来守门?我这五妹如今面子可大得很,上上下下都惊动起来,连我和何四都被拉下山来当兵头儿。” 陶花莞尔,“谢谢三哥四哥,那……那素素姑娘可没事?” “想来应该没事,秦将军已经跟素素姑娘商议好了,要在帷帐之内制住赵登,才能令御林军投鼠忌器,而后拿下赵登随身携带的京郊大军虎符,调离京郊驻军。”周国的虎符原本是枢密使执掌,但是因为赵登暴戾多疑,便全都收在宫中,京郊军虎符由他随身携带,其他的由他和田家共同掌管。秦文出征契丹时,将常驻北方的十五万幽州军虎符交予了他,虽然归来即刻归还,但秦家军已控大军,再也不惧虎符去向了。如今只剩常驻南方的二十万淮南军虎符还在宫中,是要紧物事,想来小金此刻已经取得。 陶花徐徐点头,“秦将军果然安排周密。” 罗焰斜睨她一眼,“这不是秦将军的安排,他的安排比这可周密多了。帷帐之内制服赵登,由你去不比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颜素素强得多?只是你那小满侄儿无论如何不舍得,为这个差点儿跟秦将军打起来。” “什么?”陶花大惊,“是闹着玩的吧。” 第十二章:倾国(6) “我不知道是不是玩笑,打一打也没什么,徽王跟将士一向亲如兄弟,练兵打架都在一起。” “其实我去也不是不可,大战当前,当然人人都要上阵。” “我也这么想,可你那小满侄儿说,你不通情事,应付不了赵登。秦将军说,没关系,他这就去教,准保你明早起来脱胎换骨,比颜素素还懂得逢迎男人。小满就掀桌子要打人了。” 罗焰说完,看了看陶花的神色,她却只是惊讶张口,“那后来呢?” “后来?后来秦将军只好去请颜素素,这事儿也挺难办,弄不好就是灭族之灾,听说素素姑娘起初不太愿意,秦文在她那儿劝了整整一个晚上,不知怎么也就应了。” 陶花听见,微微有些不悦,还未回神时,有人来报:“秦将军已得手,传话过来,请四门守军务必严防,无论如何不能有人进出。”陶花点头,知道今天正是攸关时刻。 又过得小半个时辰,朱雀门安静如常,却有一哨探奔上前报道:“有黑衣悍匪百余人,正攻玄武门!” 陶花急问:“玄武门是何人在守?”哨探未答,罗焰抢先道:“是何四和秦将军的胞妹——秦梧姑娘。”陶花听小金提过秦梧,知她承袭家学,已累计军功升骑都尉,算是一位巾帼英雄,倒是稍稍放心了些。罗焰以为陶花不知道秦梧,就又重新介绍一回,言语间甚是欣赏。 陶花笑道:“难得听见三哥如此称赞一个女子,莫非……” 罗焰一笑,不去理她。 陶花与他共处五年之久,彼此的脾气性格都很熟悉。他越是不理,她越是明白,眨眨眼睛叹息,“噫,小满真是不会分派,应该让你和秦姑娘同守玄武门才是,免得我三哥人在此处,心却早飞过去担心人家了。” 罗焰笑道:“你别胡说八道,她哪里用得着我担心,秦家军中最为精强之兵将分作两处,一处去宫中护你,一处便跟着秦梧在玄武门。” 陶花本来不担心,这么一说倒是担心起来:“那秦将军自己呢?” “他说他自己便是精兵强将,当然要先让着两个女子。” 陶花一撇嘴,“这人如此自大……”话音未落,听得笑声在身前响起: “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?” 第十二章:倾国(7) 陶花急忙抬头,看见秦文战马刚停,正在马上正向他微笑,一身铁甲压不住衣袂飘扬,阳光之下笑容与战衣一起光芒四射。她刚刚因为颜素素生的不悦瞬间全被照得冰消雪融,飞步跑过去,站在地上去拉他的手。 秦文只好俯身相就,柔声问道:“你可好?” “我好得很,连皇帝的面也没见到。” 秦文一笑,“你要见皇帝么?他已入宫中接掌印鉴,此刻正坐镇全局。” 陶花转瞬间明白过来,笑道:“这么快。” 秦文点头,“禅位诏书已颁,命徽王继位,如今有人不服,胆敢抗旨逼宫,追新皇直至玄武门,咱们要打起精神,务必守住宫门。” 陶花急忙点头,松了他手,“你快去玄武门那边看看吧,我们这里一时无事。” 秦文微微摇头,“不见得,我刚从那边过来,那里不是赤龙会的主将所在。我猜他们是要声东击西,所以过来朱雀门看看。” 陶花嗯了一声,似有话,却欲言又止。 秦文俯身侧头,低声道:“有话就跟我说。” 她微微咬唇,十分不舍,“今天过后,咱们的戏可就演完了。” 秦文一皱眉头,“大敌当前,怎么说这些?”他自马上箭壶拿出一支木箭交给她,“一旦情形危急,射此箭于天。” 陶花收敛心神,点头接过,刚刚放入自己随身带的箭囊,忽听得罗焰忽然大叫一声“五妹退后”。她一愣,依言疾退数步,抬头时,看见秦文已经提缰跃往一旁,而自己刚才与他所站立之处,竟密密麻麻如雨点般洒下无数黑色铁蒺藜,个个深入地下,力道深厚可怖。 陶花仰头看时,天上如大鹏般落下近百人,全都着黑衣,左臂一条赤龙,一落地便成鹰翼阵型往大门攻去。两旁兵士一起涌上,战在一处。 秦文在刚刚见人落下时,已纵马奔袭,在半空杀死一人,此刻正被另两人截住缠斗。罗焰跃至陶花所在处,帮她接住近身敌人,陶花早已取下铁弓,箭不虚发,往已近城门的几个黑衣人射去。 众人都在苦战,只有陶花这个箭手可以眼观六路,但见这些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,瞬间局势便凶险异常,不由焦虑。正着急间,听得秦文叫道:“陶花,快射火箭!” 第十三章:赤龙(1) 第十三章:赤龙 陶花听见秦文呼喝,立刻拿出他刚刚给的木箭,拉满了弓向天射去。那箭冲天而起,在半空中燃起火花,焰火喷出,竟是一朵桃花形状。 秦文仰天一望,长笑一声,朗声道:“桃花箭出,铁骑兵顷刻即至。”在场的兵士欢声雷动。原来秦文早在城中埋伏下重兵铁骑,却未让他们来守宫门,怕引起城中混乱而使京郊大军有异动。如今匪寇来攻,那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理由。 只是,铁骑兵赶来尚需时间,此地的战况却已是万分凶险。 陶花再也没有观战的余暇,双手不停射向近门的敌人。罗焰已经快挡不住不断赶来进攻箭手的敌人,秦文跃马过来相助。若是陶花箭受损,只怕朱雀门顷刻即破。 三人都在苦战的时候,忽听秦文大喝一声,俯身去推陶花。 陶花一惊侧头,眼睁睁看着一只短箭在自己脑后停住。本来应该中在自己咽喉的短箭,钉在秦文手臂,余力未消,将他推下马去。 陶花大叫一声,疾步奔到秦文身侧,却见他已拔出那只短箭,鲜血喷出,全都是黑色。罗焰也赶过来,叫一声“有毒”,迅即去搜寻那放箭之人。 陶花立在秦文身侧,看着黑色血液在他臂上汩汩留下,只觉如坠冰窖。秦文皱眉说:“箭手不能离岗,你快回去!你不用管我,我也不知道这箭有毒,不然不会以身来挡。” 陶花却仿佛没有听见,只是一眨不眨看着他,脑中飞快地转过许多念头。她曾听父亲说过,若是血液变为黑色,那必是可以夺人性命的剧毒。父亲说:蝮蛇一噬手,壮士即断腕。一再交待他姐弟二人,若在战场上中剧毒,须得立刻断腕,以保性命。拖延久时,必然不治。可是,难道如今让她挥刀斩断秦文的臂膀不成? 在那一转念间,再无细思的余地,她伸手在自己衣襟上撕下一条长布,紧紧扎在伤口之上一寸之处,而后俯身将毒血吸出,一刻不停直至黑血变红。父亲也对她说过,这是救命的办法,只是剧毒会自口中进入这施救之人体内,她必然性命不保。 秦文见她如此,却是大怒,“朱雀门若破,你留我性命又有何用?到时候全都是九族不保,你怎么这么糊涂!” 第十三章:赤龙(2) 陶花见黑血已去,一边撕下一条衣襟帮他包扎伤口,一边淡淡答道:“你去顾你的九族,顾你的千秋大业,我反正只顾你。” 他一下顿住,看着她,不再说话。 陶花包好他的伤口,隐隐觉到心头开始麻痛,她知道这必是毒液攻心了,于是抬头凝目,问他:“这是我第三遍问你这句话,事不过三,再没有下一次了:你真的,没什么其他要跟我说的了?除了做戏,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?” 所有敌人都在强攻朱雀门大门,喊杀声惊天动地,钢铁碰撞声不绝于耳。她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只是静静望着他,眼神中倔犟刚强。 婚姻唾手可得、众望所归,她却不想要;她一定要,最难拿到的那一样。 那一点坚持,到底让他失神了片刻。秦文仍旧不语,却伸出双臂,将她揽在了怀中。 她在他怀中饮泣,“我……我是真的……” 他轻抚她的后背,“我明白,我也是真的想娶你这么好的姑娘。可是,陶花,箭手此刻必须回岗,等待铁骑兵来援。” 陶花离开他的怀抱,“即使命在顷刻,也必须回岗么?” 他神色严正,“战场上,谁不是命在顷刻?你不是我辖下士兵,我本没有权力对你发令;可是,你是我的未婚妻,于情于理我都该请你回岗。” 她愣住,如今局势已变,她已不必再假扮他的未婚妻。她迟疑着问:“我……”话还没出口,一声巨响中,朱雀门大门被攻开了。 秦文侧头去望,恨得一咬牙,“大门已开,你的小满怕是性命堪忧!” 陶花听见这话浑身一凛,再也顾不得别的,挽弓站起,三箭连发射死最前面的三人,却阻不住敌人蜂拥而入。 她正要奔到箭垛旁去取箭,却听见背后“咚”的一声。 转身看时,罗焰口吐鲜血倒在身后,显是身受重伤。陶花顺着罗焰的目光看过去,一个黑袍白发的老者正站于一丈之外,看见陶花,怒斥道:“你害我天子,我必不留你性命。”说罢一剑刺来。 第十三章:赤龙(3) 但见那剑影如鬼如魅,转瞬已到胸前,又暗含了四面八方之变化,让人连躲闪的余地也没有。秦文在背后急拉她后心衣服,却也已经晚了。剑尖刺破衣服,未入皮肉之时,陶花已被那劲风激得胸口疼痛。 然而,利剑却骤停在胸口。 她低头一看,想起自己穿着金丝背心,可是这金丝背心能挡住铁器,却挡不住劲力,她一直没受到这一刺之力,不由觉得奇怪,抬头看了那老者一眼。 那老者也正看着她,忽然问了一句:“你是不是姓陶?”说着俯身拾起地上一块金属佩件,接着问:“这是谁给你的?” 陶花看了一眼,刚才为秦文包扎伤口时,她两次撕取自己衣襟,前襟内的几样随身物品散落出来,她自己一直在变故之中,竟然没有察觉。有陶若的小马,有木盒弩箭,还有这块父亲临终前以箭射给自己的铜牌。当时父亲挡住追兵,命她射死陶若,然后赶紧逃命去。她让父亲一起走,却哪里可能,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一只长戟刺中,临终前,将这块铜牌缠于箭上,射来给她。她也不知是什么东西,只曾听父亲跟陶若提起过,这块铜牌将来是要给他的。如今既然给了自己,她只当是父亲遗物,算是个对亡父的念想。 她不知该不该回答这黑袍老者的问话,却听得罗焰重伤之下依然开口,“不错,这姑娘是姓陶,由契丹来我中原,但她祖上却是我中原人氏。” 那老者听此言目光闪烁,声音颤抖着猛然追问一句:“陶洪锡是你什么人?” 陶花尚未回答,秦文抓在她背后的手突然一抖,他在背后颤声问道:“你是陶洪锡的女儿?” 陶花没去回答那老者,倒是转过头来答秦文的问话:“不错,那正是家父名讳。”却见秦文脸上阴晴不定,还未及询问,那边老者已经单膝跪地,叫了一声“小姐”,接着竟然痛哭失声。 陶花愣在当地,罗焰在旁冷冷提醒,“戚二爷,你家小姐此刻身中你箭上剧毒。” 戚二爷急忙从怀中拿出一堆小瓶子来,手忙脚乱地一个个细看。 他们在这里耽搁的功夫,马蹄声已自四面而来,似奔雷涌动,如潮水一般将朱雀门淹没。然而,攻入朱雀门内的敌人已经难追,怕是即使追上小满也已经有了危险。陶花不停向门内张望,心急如焚。 第十三章:赤龙(4) 戚二爷眼观六路,当即站起。 早已有铁骑兵围住了这里,只是被秦文挥手止住,远远一圈弩箭全都向着戚二爷,随着他起身一起指高。他也未顾,只向外圈喊道:“弟兄们全都停手,伏击的弟兄们也回去,到总部会合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是稳稳传出,震得人耳膜疼痛。即刻便听到有声音自各方传入耳中,“玄武门退了”“东城门退了”“朱雀门退了”…… 发完施令他便继续埋头找药,千军万马全然不顾,最后拿出一个小瓶递给陶花,又看一眼秦文,说道:“请你们二人分食,这位将军的毒并未解掉,我赤龙会的毒哪有这么易解。” 陶花拿着瓶子在手中却不敢动,看看秦文,又看看罗焰。秦文面色极不好看,罗焰倒是对她点头,指指她手中的瓶子让她用药。 戚二爷已经重新跪下,见陶花不敢用药,自她手中取过一粒药丸自服。陶花便也拿一粒吃了,回头对秦文说:“过半个时辰如果我没事,就也给你吃一颗。” 戚二爷答:“半个时辰可以等得,不妨事。”又加了一句,“小姐真是用心良苦。” 陶花看这白发之人一直对自己跪着,虽是敌人也觉不妥,就示意他坐在旁边。戚二爷盘膝坐下,将前情细细道来。 原来陶花的祖上曾是武林中人,创下赤龙会,当年为武林第一大帮派。而这位陶氏祖先,更是有天下第一的名号,以开碑手排武林《兵器谱》第一。后来周太祖起兵,这位陶氏祖先以赤龙会相随,终于打下了大周江山。赤龙会出生入死,与士兵共同作战,这铜牌便是当年作战时的调遣令牌,与虎符相同,一半在陶家,一半在会中。大周建国后,赤龙会一直在陶氏手中,会中辈份排列从二哥开始,因为大哥必留给陶家人。虽名为兄弟,实为主仆,这戚二便是当年陶家的家将。只是陶家人功成后不再涉足江湖,而改读兵书、习马上功夫。 有了朝廷作倚仗,赤龙会在江湖中势力日渐壮大,不意终成赵家皇室的心头之刺。到了陶洪锡的父亲这一辈,皇帝将陶家人招至宫中,不知说了些什么,陶大哥当晚将赤龙会中已升至第二把交椅的戚二招进宫去,在皇帝面前对他说:从此以后,赤龙会听从天子号令,陶家要卸甲归田。戚二那时年纪尚轻,不明白这其中关系厉害,只是不知为何大哥却未将令牌交给他。他心觉蹊跷,追至乡间去找大哥,大哥只对他说了八个字“家事为小,国事为大”,便不肯再言。戚二回来之后,仔细思量,率赤龙会投效了赵氏,那自是不敢再称为大哥,只敢称圣上了。 第十三章:赤龙(5) 陶大哥死后,皇帝请其独子陶洪锡出仕为将,戚二此时已颇通朝廷事故,不去与陶氏来往,免为他们带来祸端。后来陶洪锡陷在契丹,听说他作了契丹的大官,赤龙会就更加不便相救。直到变生肘腋之间,陶家遇难,赤龙会密遣弟兄过去,却只得见遍地鲜血,连尸首也没见到。 戚二爷将前尘旧事讲完,拿出与那铜牌相对的另一面,铭文刚好吻合。陶花无限唏嘘,自是不再疑心,赶紧再拿出一枚丸药,递到秦文嘴边。却见他面色青白,唇上血色全无,陶花想着必是箭伤所至,于是轻声促他吃药。 看见秦文,陶花忽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当日,你们曾追杀我,也曾苦追秦将军,所为何事?” 戚二爷急忙重又跪下,答道:“属下冒犯小姐,罪不敢当。朝中政事想来小姐也听过一些,赤龙会虽然名为天子属下,实际发号施令的却是那田太师,他命我杀死你带的那个孩子,就是现在的徽王,所以会众追杀你们二人。所幸小姐无恙,否则我戚二死难抵罪。至于秦将军……”他抬头看了秦文一眼,秦文紧紧握住陶花的手,双唇抿住。 陶花觉到他的手冰凉无温,想是他忆起当日旧事心惊,于是回身轻拍他手背,然后扶起戚二爷,“算了,往事不多提了。” 一行人等握手言欢,先命人送罗焰和秦文回去养伤,其他人入宫去见小满。陶花拜称戚二为“戚爷爷”,让戚二感愧不已。 小满正在大殿内听各处奏报,尽皆传吉。京郊大军原是田太师的内侄统帅,密使携虎符调令到时,他疑惑不愿接,他的副将早恨他专横跋扈,一刀砍下他的头颅献予密使。自此宫变算是成功。淮南军即使有异心,合幽州军与京郊军之力,也可一战。 陶花远远看见小满坐阵正殿,指挥镇定,气度恢弘,郑伯不在身旁,他也全无疑虑,行事果敢利落,俨然帝王风范。 小满看见陶花进来,先抛下事务把她拉到跟前来上下细看,陶花笑言:“没事,那皇帝什么便宜也没讨去。”她刚一说完,小满旁边的内监立刻清咳一声,说道:“皇帝大人正在此处。” 小满一笑挥手,“无妨。”说着将陶花拉到身边,作势要捏她脸蛋,“看看这回能不能讨些便宜。”他看到陶花就会变得格外活泼,有点戏彩娱亲的“孝顺”劲儿。 陶花大笑着推开他,招手让戚二爷过来,引见给小满,把陶家旧事也简略讲了一遍。 第十三章:赤龙(6) 小满点头说:“今日起,赤龙会重归陶家,听我姑姑号令。” 陶花急忙摇手,“算了算了,我可没那本事,还是小满你接下吧。” 小满冲陶花一眨眼,“前朝太祖曾想往‘君臣两不相疑’,他没有做到,我和姑姑倒是做到了。”说罢亲热地拉过陶花,问道:“此番登临王位,必要大赏将士,姑姑想要什么?” 郑伯正好进来,快步走到小满跟前,低声在小满耳边说了几句话。小满微皱眉头,只一瞬间,便朗声对郑伯说道:“杀。起兵之时,已想到今日。”郑伯点头接令。 陶花正被小满拉住在身边,好奇地随口问了一句:“谁?”小满也不瞒她,随口答声:“废帝。”陶花心底不由惊了一场,纵是相处不恰,这终是他亲生父亲。 小满见陶花变色,淡淡说道:“你刚刚跟我讲,你爷爷在田间说的那八个字是什么?‘家事为小,国事为大’,废帝妄想妖言惑众,不可再留。” “可……我记得咱们在锡兰时,你连一个水果摊主的命都要设法保全。” 小满垂眸,缓缓言道:“杀人,都是不得已。被逼到不得已了,那就没有亲近远疏,只有不得已;若还没被逼到那个份儿上,就谁都不该杀,能放过一命也是一命。”他目光坚定、宽容仁善,眉宇间踌躇满志、英气勃发,再不是当日观音庙中被大火焦尸吓得尿裤子的小孩儿了。 郑伯在旁连连点头,“鸿蒙之初,人性本善,古战场都是以观兵为主,杀人并不是目的。是到了后来,大千世界色相万千,人们变得贪婪,才要取人性命,以独享贪欲。大王为人仁义,施政温和,对待朋友的仁义那是小善,对待天下的仁义那便是大善,上善若水啊上善若水。” 郑伯连连赞得心悦诚服。陶花侧过头来望住小满,做了个鬼脸,嘻笑道:“原来,你的温柔才似水啊,我还以为只有女子们才似水呢。” 小满抓着陶花的手蓦地一紧,极低的声音飞快在她耳边掠过,“我的温柔你还没见过呢。” 陶花愣了一下,没明白。郑伯看见他二人私语,又似听大王刚刚提及封赏之事,便拱手清咳,“大王,你口口声声称陶姑娘为‘姑姑’,恐怕不妥。” 第十三章:赤龙(7) 小满不语,郑伯接下去,“大王的姑姑,那是太长公主,秦将军的母亲轩云公主才是大王的亲姑姑。不如称陶姑娘为义姊,封长公主,日后赵氏长公主下嫁我朝忠义门庭,那才是般般配配的美事一件。”他这话说得十分明白,那是要将陶花嫁给秦文了,这才须考虑辈份、封号。 小满微微一笑,松手放开陶花,“如此甚好。请郑伯给姑姑想一个端庄娴淑的好名字,赐姓为赵。”声音严正明晰,一派君主气概,不似刚刚与陶花说话时的亲热了。 郑伯尚未离去,一个亲兵近前来报:“朝中三品以下文官,都已请在太华殿。”郑伯已经转身待行,此刻又转回身来,“三品以上官员和军中将领已经大半安置妥当,这剩下的么,须找一个妥帖又强硬之人,一举服众,立威立德。” 小满看向郑伯,郑伯笑着摇手,“老夫乃秀才出身,还是找一个将官去比较好行事。”小满又看向戚二爷,他同样笑着摇手,“这种大伤风雅的事,我不去。” 陶花看众人推推托托,冷哼一声,“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我去好了。” 郑伯一笑,“长公主此去,倒也合适。”说着拉陶花到一侧,密密叮嘱安排。 等到说完话时,见戚二爷和小满正窃窃私语,陶花不由奇道:“你二人怎么还有私话说?”两人却俱都不答。 第十四章:立威(1) 第十四章:立威 陶花稍作休整,便带同赤龙会几个得力之人,由侍卫带路一起往太华殿去。还未进殿,只听得里面熙熙攘攘,如炸锅了一般。 陶花急躁推门,却觉滞手,不由用力大了些,接着就听见“咕咚”一声,看见一人翻倒于面前,原来他正背靠着门打盹,被推翻在地才揉着眼睛醒来。陶花注目看去,见是一个青衣书生,神色淡雅,眉宇间轻松自若,一幅慵懒之态,虽然倒在地上,那份举重若轻的随意却让他毫不显畏缩。 她顿觉歉意,想要俯身扶起他,旁边的侍卫抢上来说道:“公主可受惊?”说着要把那人赶开。 陶花急忙阻住侍卫,亲手过去扶起那人,她在草原上长大,就也不避讳肌肤相触,见那人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,觉得有些尴尬,于是赔了个笑容算作道歉,两旁侍卫却已经呵斥他无礼。陶花挥手喝止,“是我等无礼,怎么反怨别人。” 进去之后,见大家三三两两各坐长案之后,交头接耳中竟对外面来人丝毫不觉。陶花走到最前一张案子,呼喝几声,却没有人理她。当下她又不耐烦起来,抽出佩刀,一刀将长案斩成两半,这一下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。 众人上下打量她一番,又有人开始悄悄低语。 “这便是让圣上葬送江山的那个美人……” “真是红颜祸水……” “妲己妺喜,也不过如此……” “听说她以媚术,夺了秦将军虎符……” 陶花在断案之后听得众人低语之声渐渐又大起来,怒不可抑,抽出背后铁弓,取出铁箭,拉满了弦一箭往殿门射去。那铁箭正中门缝当中,钻开门缝直飞出去,将门缝中间刺出一个洞来。陶花又取出三支木箭,三箭连发,全都从那洞中出去。 殿内众人虽是文官,却也都有见识,低语声全变作惊叹。 第十四章:立威(2) 陶花朗声说道:“我自幼练习箭术,寒热病痛,皆不敢怠慢,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报效国家,沙场杀敌。并非我想伤人,乃是敌人伤我百姓,夺我祖先土地,我虽是女子,也不敢坐视。如今国家不兴,屡屡受异族欺负,太子更曾被契丹掳去,实为耻辱。得此奇耻,是我武将无能,文人懦弱。徽王少年英雄,虽居于京中,却决战千里,一战击败契丹,是我周国数十年来首胜。老皇帝自感羞惭,甘愿禅位。徽王是两朝传承,英明睿智,他志不在皇位,而在天下苍生,誓言要等一统天下、国泰民安之时,再登帝位。我等愿誓死相随大王,诸位若与我相同,今后大家共事一朝,若与我不同,请即刻走出殿门。”说罢又拉开铁弓,将箭搭在弦上,向着殿门。 殿内众人听完陶花之言,有人默然垂首,有人叹一声“姑娘说得是”,也有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却不敢出声。偶尔有一两个伸长脖子看看那殿门,再看看陶花手中弓箭,哪里敢走过去。 陶花刚刚放下一颗悬着的心,忽然听得一人在大殿后面朗声说道:“姑娘以箭指门,我想出去,又如何敢?”陶花望过去,竟是刚刚自己撞倒的那个书生。她本来听郑伯安排,不可放走众人,否则一时之间官员尽散,朝中政事难以维持,所以才以箭指门。 此刻见有人竟敢在箭尖之下辩驳,倒也说得在理,郑伯本来说若有人反抗,当场斩杀示众。可是她刚刚扶起此人,此刻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手,于是只能放下弓箭,抬手道:“请便。” 那人却并未走出,反倒走上前来,向陶花一拱手,“听闻前朝河阴之变,尔朱荣把满朝大臣诛杀干净,大王待臣下已算仁慈恩义。我朝开国以来,也未见一个公主如你这般英勇,我宁致远心甘情愿,听令公主铁箭所指。” 他此言一出,底下众人又议论纷纷。 “连宁公子都从了……” “这姑娘原来有公主名分,老皇帝真是……” “等到了河阴之变那般地步,再后悔可就晚了……” “公主说得也都是实话,徽王确实贤明……” 一阵议论之后,有一位老者站起,拱手说道: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我等愿同公主一起,共事大王。”余下众人一同站起,轰然称是。 陶花微笑点头,向众人抱拳一揖,“各位深明大义,是我国家之福。我还有军务在身,就此别过。”说罢收起弓箭,带同侍卫又急匆匆离去。路过宁致远身旁时,陶花展颜一笑,微微点头,“多谢宁公子。” 第十四章:立威(3) 宁致远也望她一笑,“公主可知那尔朱荣后来怎样了?” 陶花停住脚步,赧然笑道:“我不读诗书,不似公子有才,家父也没有讲过这段故事。” 宁致远依旧笑着,“他被北魏孝庄帝设计斩杀。” 陶花微顿,面色有些尴尬,“公子是说,屠杀大臣的人没有好下场,是么?” “哈哈,”宁致远大笑,“我怎么敢说这话,他有没有好下场与我何干?我是想说,他被设计斩杀后,他的妻子破关而出,召集旧部,终于攻下洛阳为丈夫报了仇。不论忠臣奸党,这位女子是响当当的闺阁英雄,在下若能得如此贤妻,敢望青史伟业。” 陶花站在原地揉了揉脑袋,想了半天这屠杀大臣的祸事怎么就扯到贤妻身上去了,没想明白,只好讪笑着离开了。 数日后淮南军拜服、易将的消息传来,到此局势算是全到了掌握之中。小满登基为周王,血誓天下要等一统大业、收复失于契丹的国土和吴越国之后再称帝。朝中遍赏群臣,郑伯封右丞相,原右丞相宁诤晋位左丞相,太师之职废弃,秦文拜左卫上将军,秦梧拜右卫将军,陶花赐姓赵,称长公主,建公主营为其亲兵。罗焰、何四不受封,只是落霞山与赤龙会一起,归入公主营帐下。 宫变的兵马渐渐退去,汴梁城重又开始热闹。陶花现在常居宫中,跟小满提过另辟府邸居住,他却未许。 这天陶花正在房中翻看观音庙石洞里的弩箭图谱,小满早已经命人全部带回,按图制箭,请陶花这个箭手提些意见。她看得入神时,侍卫报说秦梧来了。 她还从未见过秦梧,匆忙起身相迎,又觉得心里有些惴惴,不知她会如何看待自己。 秦梧一看见她就大叫着“陶姐姐”奔过来,既不称“公主”也不拜礼,倒是让陶花觉得十分亲近。她看秦梧面貌清秀,颇似秦文,不由笑道:“我听人说秦家有个女将军,以为必然身高八丈,腰宽五尺,没想到妹妹你这么秀丽。” 秦梧也笑道:“我倒是没以为你身高八丈,只是听说哥哥神魂颠倒的,就以为你必然长得像个狐狸精……” 第十四章:立威(4) 话音未落,陶花已然捏住她面颊,“要我说,咱们俩里头,还是你更像狐狸一点,你看你这尖下巴……”两个女子笑闹在一处,瞬间已如知己好友。 秦梧看见陶花正看着的弩箭图谱,拿过来翻了翻,立刻说:“应召集能工巧匠,按此图多制弩弓,专建一个弩箭营。” 陶花点头,“小满已经在做了。” 秦梧讶异道:“小满是谁?” 陶花一笑,“便是大王,他跟我说,他是小满那天出生的,所以有这个小名,我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。” 秦梧笑道:“原来大王有个这么随意的小名……”她拉过陶花眨眨眼睛,“你想不想知道我哥哥的小名?” 陶花一下来了兴致,秦梧却卖起了关子,“你今日要随我回家,见过我家祖母,我才告诉你。”陶花到此才明白,原来秦梧今日是来请她。想到此行早晚难免,也只能点头启程。 秦家虽是深宅大院,且世代为官,却毫不见奢靡之风,处处都是兵刃架、练武场,秦梧不停指给陶花看,她兄长幼时在哪里摔跤,如今在哪里居住。 见到秦家老祖母时,陶花下跪行礼,老人家赶紧扶起她,口口声声“不敢当”。宾主落座,秦老夫人一边叙话,一边暗暗地把陶花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,谈至半途,老人家忽然问了一句:“你爹爹在契丹十多年,官至何位啊?” 陶花答道:“我也不知,那时我年纪幼小,不懂得这些。” 祖母点头,“嗯,当初听见陶洪锡在契丹为官,人人都道他是叛国……” 陶花立刻不顾礼数打断她,“没有!我爹爹在契丹,不著兵书,不帮他们训练士兵,只肯统兵与其他部落交战。十多年里,他每日都在告诉我,我是大周子民,更把平生所学所知结合契丹军事详述给我和弟弟,希望我们将来可以为大周效力。” 秦老夫人点头,“是,当时朝野之中,只有我儿重平私下里跟我说过,陶洪锡决不至叛国。” 陶花点头,目中有泪光,“老人家明鉴,多谢你们信任我爹爹,他若九泉之下有知,必然欣慰。” 第十四章:立威(5) 秦老夫人叹口气,“如此说来,他也算是忠臣,只是朝野之中,政事复杂……”她接着又叹了口气,话锋一转,“公主你贵为金枝玉叶,我这一个孙儿一个孙女,全都刁蛮无礼,你跟他们一起玩,若有冲撞之处,还望恕罪。” 陶花急忙摇手,“哪里,老人家你多虑了,他们都对我……很好。”陶花微微低头,有些羞涩之态。 秦老夫人看着她,正色说道:“我知道他们对你好,若说有心冲撞你,我必然不信,有时也许无心冲撞到,你就念他们年幼无知,不要计较了吧。” 说着她靠上椅背,微微一笑,“要说我这一对孙子孙女,老身虽不敢在人前自夸,市井传言也还是听说过的。都说我秦家的门槛快被媒婆踏破,此事也不是妄言。我那孙儿十三岁随父出征高丽,杀高丽两员将领;十六岁中武状元,天子在金殿之上敬酒三杯;十九岁率军五千平定晋北十万匪乱,归来时汴梁城万人空巷,呵,田家当晚就来跟我提亲,我并没答应,也不想跟宁家结仇。后来,他陪我去九华山上香时,见过了那田家小姐,跟她姑姑生得一般艳丽。归来不久契丹来犯,田家带了宫中虎符再来提亲,后来的事情想必公主也知道了。此次大败契丹,公主自是大功,我孙儿也是领兵之帅。我儿早在六年前战死疆场,媳妇自尽相随,剩下这一对孙子孙女孤孤单单,老身也是很想给他们找个伙伴……” 陶花一直低着头,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。 秦老夫人顿了一顿,自椅中坐起,微微前探问道:“只是不知,公主是否会嫌弃我秦家,配不上天子门户?” 陶花急忙抬头,想摇头,又害羞,一时间手足无措。秦梧在旁边看到,大笑起来,秦老夫人转头斥她:“如此无礼!看明日自有治你的人在。” 秦梧笑着站起来,“奶奶你再问下去,人家要怕了你家,不敢进门啦。”说着拉起陶花,到别处去玩了。 把秦家里里外外看过,天色也就暗了。秦梧送陶花出门,陶花不放心地交待她:“回去告诉你家祖母,我并非什么天子门户,只是逃命而来的孤女。” 秦梧笑着点头,说声知道,又拿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给她,打开来是整整齐齐的各色珠花。秦梧说:“你在汴梁也没什么亲人,凡事都没人张罗,我看你现在衣服虽然多了,头上戴的还是只有红色,这些都是我自己用的,你要是不嫌弃就收着。” 陶花有些不好意思,一时没有接手。秦梧笑道:“我哥哥说了,今年京城里头时兴绿绿的细珠子串成的牡丹花,他看见素素姑娘戴了一朵很好看呢。我猜他跟我说这个,是想让我送你一朵好戴给他看呢。” 第十四章:立威(6) 陶花越发被说得不好意思,秦梧就从盒子里拿了一朵出来,果然是一朵翠绿色的牡丹花,她执意给陶花簪上,而后悄悄附在她耳边,“告诉你我哥哥的小名——他小时候生得不像个男孩子,清秀之处,倒像个江南女子,所以奶奶叫他‘吴娃’。”说罢哈哈大笑。 陶花回到宫门时,夜色已沉,一进门就有人过来说:大王请公主至长宁宫。长宁宫是小满的住处,她微觉奇怪,却不敢怠慢快步走去了。 小满正坐在灯下批阅奏折,陶花看他专心之至,面色深深,就在旁边站了一会儿,没出声。 小满却似脑袋上长眼睛一般,看完手中那本,即刻抬头。 “你见过秦老夫人了?” “嗯。” “头上戴的什么东西?”他这才看见那朵翠牡丹,皱着眉头走过来。 “喔,秦梧送我的珠花,她说我总戴红色就不好看了。” “可你今天穿的红衣服,配这朵翠牡丹,跟唱大戏似的。”说着他过来把牡丹给她摘下来,拿在手中看了看,“嗯,做得不错。等哪天有空了我给你做几朵好看的,管保比这些好。” 陶花惊异,“你还会做这些东西?我都不会。” 他笑了笑,“我小时候什么都做过。”说着把陶花手中的盒子接过来,一样样仔细看过,最后才似忽然想起正事,问她:“秦老夫人都跟你说什么了?” “说……嗯……就是些客气话,老夫人待我很好。” 小满一哂,“你是我亲封的长公主,她怎么敢待你不好?” 陶花微微不悦,“小满,你别把人都想得这般冷漠,老夫人是真的对我好。她还说,朝中都说我父亲叛国,她不相信呢。” 小满撇了撇嘴角,“还提起你父亲了?” 第十四章:立威(7) “是。” 小满不语,半晌说:“如果你愿意把人想得和善些,那也没什么。反正,从今以后,你是我最信任的人,没人敢对你不和善。” 陶花忸怩着笑了笑,“我觉得,老夫人是真的喜欢我呢。” 小满陪她笑笑,“好,好,秦老夫人一向铁板心肠,这回终于动了善心。”他收住名不符实的笑容,正色问:“你想好了,嫁入秦家?前几天还跟我说怎么也不肯联姻呢。” 她嘟起嘴来,“这可不是联姻,是老夫人看中我了,他……”她低下头去,声音变得细不可闻,“他也是真心对我的。” 小满沉默,一直沉默了许久,陶花都觉得奇怪开始看他的时候,他说:“好,那就嫁给他。只是,有三句话你要记着。” “第一,不管在哪里受了委屈,随时记得来找我。” 陶花点头。 “第二,”小满叹口气,“你要时刻记着,在别人那里,跟在我跟前不同。你心思单纯,有些时候不算伶俐懂事,到了那样一个大家庭里,虽说没人敢惹你,你自己也得小心收敛些。秦文也不是什么好脾性,你就多察察言观观色,”他看住她,“在我这里,是我察你的言观你的色,到了外面,你得多留心。” 他的口气便如同嫁女儿,所有的人都是“别人”,只有他们两个才是自己人。 陶花抿住唇,再次点了点头。 “第三……”他低下头去,这次陶花没有催他,容得他沉默许久,终是抬起头来,“我……其实……”还是说不下去,只好又低头,“我是说万一,哪天你不喜欢他了,别忘了告诉我一声。” 陶花对于小满的殷殷嘱托的理解就是——嗯,这个小孩儿没白救,果然是铁杆儿哥们,不对,什么时候变成哥们了?还是侄儿。 第二天一早,侄儿来告知陶花下月初一在仪熙殿夜宴,秦老夫人也会来。陶花心里明白个八九分,只是不说出来。 下午秦文到宫中来探望陶花,并没提昨天的事,陶花当然更羞于提起。两人自宫变后首次见面,反倒比之前少了些亲密。以前知道是演戏,也就没有任何防备,现在知道是当真了,反而要庄重些。 秦文尤其谨慎,说话行事比以前隔阂很多,即使迟钝如陶花也能觉得出来,她以为这只是中原男女的庄重规矩,也就没有多想。 陶花看看他臂上的伤已经见好,也放下了心。片刻之后秦文就要离去练兵,陶花送他到门口,正碰上侍卫拿着一幅长卷走进来,看见陶花急忙呈上手中纸卷。 第十四章:立威(8) 陶花奇怪,问:“何物?” 侍卫答道:“是宁致远公子命我呈给公主的。” 秦文也不问询,直接探手自陶花手中拿过纸卷展开,一股墨香瞬间四溢。秦文看完之后,忽地将纸卷掷于地下,气得脸色铁青,本来已到门口,又转身回了房。 陶花大奇,在地上展开纸卷,见是画着一枝桃花,旁边写着了几个字。陶花不识汉字,于是命侍卫过来念出。那侍卫到近前来,念道:“一支秾艳露凝香……” 陶花问:“何意?” 侍卫摇头,“属下也不甚清楚,好像是说一枝花很漂亮……” 侍卫话音还未落,秦文在房内喝道:“好一个宁致远,如此胆大,竟敢调戏公主!”说罢就听得一个茶碗掷在地上摔碎了。 陶花听见秦文动怒,赶紧挥退侍卫,回入房中。秦文冷冷言道:“这宁致远,是宁丞相的小公子,今春状元出仕,任翰林学士。他和田家小姐的婚约虽是因我而失,对不住他的却不是我,我对宁家也从来避让。今日他敢如此放肆,分明是欺你非赵氏本家公主,你已有赐姓,他还是非要拿桃花来作文章:。如今大局初定,太子党羽刚被清除,他的父亲正受重用,此人便不知天高地厚,竟然欺到你我头上来。” 陶花皱眉,“不见得吧,我看那人清清爽爽,对我很是友善,不至于是要欺负我。” 秦文奇道:“你见过他?” 陶花点头,“不但见过,还……还算有些交情。” 秦文转头盯住陶花,声音中的怒气散了些,却添了些寒意,一字字道:“什么样的交情,让他写出这些淫词艳曲!秦、宁两家向来不和,你竟然去跟他谈什么交情?”说罢甩门而去。 陶花愣在当地,只觉莫名其妙,不知该如何收场。 此后数天秦文都没有再来。陶花有心想跟他解释解释,可是她却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起,她也想过问问旁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,可身边的侍卫也都不懂,去问宁公子又太不合适。她在情事上一向笨拙,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。 第十五章:婚事(1) 第十五章:婚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,月亮已由圆变缺。 秦府花园。秦文在月光下舞了一路剑,微汗时下来休息,正看见祖母过来。他迎上前去,老夫人面色却似不喜,问他:“文儿,今天下午你怎么没去练兵?” 他支吾一声:“嗯,有点不舒服。” “不舒服?是跟陶姑娘别扭吧?” “不是。” “不是?若不是因为女子,你怎会如此神不守舍?大风大浪也经过不少,美人也见过许多,却还是这么沉不住气。” 秦文熟悉祖母的脾气,赶紧陪笑,“陶花是个好姑娘,是孙儿自己失神,以后不会了。” 秦老夫人淡淡说道:“我没说她不好,只是国事初定,她在朝中无亲无故,也就是大王一个依靠。婚事么,我们当然是要答应的,但我看可以缓得一缓再行礼。大王现在待她是不错,救命恩人刚见面,自然如此,将来要是一言不合翻了脸,我们可就难处事了。” 秦文并不敢顶撞祖母,只是低头,“孙儿是真心喜欢她。” “真心喜欢?”秦老夫人眼睛看着他,目光却空茫起来,“当年,你的父亲也说是真心喜欢你的母亲,一再到我跟前苦求。我也就是发了几天善心,就终至惨祸。生在将门官家,你得记住——家事为小,国事为大。” 秦文抬头,“奶奶,你刚刚说的,是我的生母,对不对?” 秦老夫人叹口气,“这些事情,以后再跟你说吧。我喜欢的媳妇儿,最好不会武功,别整天抛头露面的,行为举止要端庄,别还没进门儿就先有了孩子。这几条你母亲可都没有做到,我看这姑娘……反正婚事拖一拖并没什么坏处。再说,你才认识她几天?又不是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,还是多看看,难道你还愁秦家找不到媳妇不成?” 秦文微微抿唇,没有言语。 第十五章:婚事(2) 秦老夫人很了解他,知道他这是不怎么心服,又不愿顶撞长辈,于是就不说话。她只好继续规劝:“本来呢,我是打算选个朝中大臣的女儿。咱们当初说好的是,让陶姑娘帮忙,挡一挡田家婚事,也激一激徽王与田太师的斗气,并没说……” “奶奶,”秦文出言打断,“我在燕子河边第一次见到她,就已是对她有心,一直不肯说,不过是因为国家还未安定。朱雀门之役,她舍身救我……” 秦老夫人微笑,“愿意舍身救你的姑娘又不是只有她一人,再说,我又没说不允婚。但你也该知道,咱们并没有高攀。允婚是咱们先让了一步,这婚期婚礼之事,也就该咱们来定。” “可……” “文儿,你知不知道宁相的小公子对她有意?咱们与宁家素来不和,现在若急行婚礼,恐怕落人话柄。她还没有过门,先就惹得朝中大臣争执,这姑娘命中桃花太盛。” 秦文低下头,仍是无语,眼神却已开始有了犹疑。 秦老夫人看得清清楚楚,快刀斩乱麻把龙头拐杖重重一顿,“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?” 他一下被敲醒,顿首说:“孙儿知错了,必要等到扫平吴越、天下无忧时,再来思虑婚事。” 秦老夫人点点头,又摇摇头,最后长叹说:“文儿啊,你就是着急又有何用?她明明是陶洪锡的女儿……” 秦文这边淡了下来,陶花一下子就多出许多闲工夫,练完箭了常常在宫中转来转去。她练箭的时间正好是小满早朝的时间,于是两人常常在上午“偶遇”,然后一起混一整天。他一点点教她认汉字,红袖添香夜读书。她也曾问过他那句惹了祸的诗是什么意思,他却没有回答。 陶花一直觉得,让秦文对她突然冷淡的原因,就是宁致远那幅画和那句题诗。 一晃到了二月初一,夜冷似冰。一弯若有若无的上弦月,自不量力地吊在墨黑的高空。 陶花特地把那朵绿牡丹珠花戴在头上,为此又不得不换了件从没穿过的绿色衫子。小满看了她半晌,只说了一句:“嫁出去的人,爱穿什么穿什么吧。” 第十五章:婚事(3) 陶花听不出这是说她的衣服不好看呢,仍旧满心期盼地随小满去仪熙殿夜宴。到了殿内,看见郑丞相坐在一侧,秦老夫人在另一侧,秦文秦梧陪在两旁。陶花过去见过秦老夫人,而后就随小满坐在主席。 秦老夫人跟小满闲话半晌,刚刚要入正题,殿内却进来一个侍从,对陶花说“宁公子求见”。 秦文当即冷冷看她一眼,小满却和气说道:“让他过来吧,既然来了,一起饮宴也好。” 陶花看着秦文的脸色,急忙摇头,自己出去了。 夜色渐渐深沉。几只寒鸦栖在树梢,看着仪熙殿内人丁兴旺起来,酒意阑珊,觥筹交错。过了一个时辰,酒兴尽到,又慢慢变得寥落,众人纷纷离去。 郑伯、秦老夫人和秦梧都已告辞,小满只把秦文留了下来,杯盘冷落,凉意沁人,他们两个也只是在说话。 小满面色极不好看,沉声说道:“长公主为人重情义,她去见宁公子只是因为他曾经帮过她,她向来最顾义气。” 秦文面色凛然,“她既对左相公子重情义,我看他们两个也很般配,结成良缘,也就不必牵扯秦家的名声。” 小满半晌无语,脸色越来越难看,最后说了一句:“秦将军是觉得,长公主出嫁之后,就不能再跟男子来往?那她以后岂不是再不能上阵?” 秦文不语。 小满接着说:“她在契丹有血仇,一直说要亲自征伐。不让她上阵,她一定难受。” 秦文听到“血仇”这个话题,声音一下子更冷了许多,“她是女子,所谓血仇,也不需她来承担,报仇是男子们的事情。” “可是她全家被戮,只剩下她一个女子。秦将军的意思,莫非是愿意帮她承担报仇一事?” 秦文似乎想转换话题,沉吟半晌,答非所问,“我一直以来都想出征契丹。” “那,你若出征契丹,难道把长公主留在汴京?她熟悉军事,箭法称冠,一定想亲自与契丹军对敌;何况,她是一员良将,咱们朝中有几人可以与她相比?” 又是一阵沉默。秦文终于开口,“我本来就没打算这么早娶妻。我也早就说过,要等到击败契丹、收复吴越之后,天下平定,方迎娶家室。” 第十五章:婚事(4) 小满无奈地叹气,“当初说那些话,无非是为了拖延与田倩如的婚事,你现在拿来推搪我?这种话也能当真?” “怎么就不能当真?契丹作乱,吴越未平,正是国家用人之时。我一早就有此誓愿,要等天下平定,才成家立业。” 小满抬头看着他,“这么说,你是不愿娶长公主?” “不是不愿娶,只是现在太过仓促。” “她年纪已然不小,别人家的女子到了这个年纪,已经是孩子母亲。” “孩子将来总会有。” “击败契丹、收复吴越,谈何容易?蹉跎得年岁大了,许多妇女会难产而死。” 秦文莫名其妙抬头,他觉得大王今天十分奇怪,尽是纠缠些无关紧要的小节。他知道大王十分厚待陶花,可是他想着,既然祖母都已经允婚,这也是算是给够了面子,怎么就在这里锱铢必较起来,连孩子都谈到了。在他想法里,这些都是最细枝末节而不重要的东西。他近来本就有些烦闷,一时也就没有刻意应对,随口说了一句:“秦家之后,也未必一定要长公主所出。” 他自己,也并不是父亲的正妻轩云公主的亲生子,所以他也并没觉得这句话有多么过分。既然害怕难产,那就不生孩子好了。他性子寡淡孤傲,也不觉得那有多么不好。 然而,他的话音未落,大王却一拍桌子站起来,震得杯盘叮当作响,大怒喝道:“早说这话我也不会容你们到今天!” 陶花送走了宁公子,刚刚走到仪熙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阵乱响。她推门进去,小满赶紧换了神色,陪笑说:“你回来了?”一边收拾着身旁的位子让她坐下。 陶花一夜应酬,十分疲惫,只是点了点头。 小满却追问了一句:“宁公子来做什么?” 陶花看了秦文一眼,“他……拐弯抹角好像是在问我和秦将军的事。” 秦文冷冷接话,“你怎么答的?” 第十五章:婚事(5) “我没听懂他的问题,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反正最后他说,秦将军才是那有福气的尔朱荣。” 秦文慢慢把手中酒杯放下,到桌面时猛地一顿,森然道:“朗朗乾坤,能容得他如此栽赃?尔朱荣目无天子,是个残暴无比的大奸臣。他这话,我定要问个清楚!” 小满一笑,“将军多心了,他是另有所指吧。或许他是想说,将军的相貌也如尔朱荣一般俊美呢。” 陶花听见这尔朱荣是个奸臣,知道不妙,赶紧解释:“那天在太和殿,他跟我说起尔朱荣被杀,旧部为他报仇的事。” 秦文仍是冷着面孔,“尔朱荣的旧部为他报仇,杀进国都洛阳,放纵手下兵士淫辱王妃公主,这等劣迹,也好在长公主面前提起么?” 陶花愣了片刻,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圆场了,只好转开话题,“你们刚刚吵什么呢?吵到要拍桌子。” 小满笑道:“秦将军刚刚说天下不定,不娶家室,我们就说起了契丹吴越,说起敌人自然就拍桌子了。” 陶花抬头看了秦文一眼,他却低着头不与自己目光相接,她等了半晌见他终究无语,于是点头说:“天下疾苦,确实不宜谈婚事。” “不是不是,”小满忙笑着解释,“婚事早就订下了,只是这婚期要再酌情商议。我当然是希望你们尽快,我还等着把大周虎符交给我的小表弟呢。”他虽然封陶花为长公主,那是姊妹的辈份,但称呼还是一直叫姑姑顺口了,而姑姑的孩子当然是他的小表弟。说着他向陶花一笑,又转目去望秦文,神色瞬间变得严正。他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——虎符,他是打算交给陶花的孩子。 秦文端然迎视他的目光,两人谁都不说话。静了有一会儿,秦文拿起酒杯向小满遥遥微举,一杯饮尽,而后淡淡一笑,斜斜挑目睨向陶花,“等他长大?今晚洞房不知能不能赶得及。” 陶花顷刻间面红过耳,在他的目光中深深低下头去,小满却是大怒道:“你敢调戏公主!” 陶花立刻抬头,仍旧红着面孔,语声却是不容辩驳:“小满你说什么呢!”她把声音放低些,“两夫妻间说些私话儿,你一个小孩子多什么嘴!” 小满没答话,拿起刚刚被震歪到一边的酒杯,斟满了酒一饮而尽。 第十五章:婚事(6) 这一天把陶花累得不轻,往后几天都是睡昏昏的,也没再看见秦文。数日之后,郑伯请陶花去田府抄家。田太师在朝中相熟之人众多,谈不上党羽,多为门生幕僚,所以抄家之事选了陶花这样跟他素不相识的人最合适。 陶花带了小满的亲兵侍卫过去,监督着他们把东西一件件记录入库,家人则一个个押入牢中待审。正在院中看着众侍卫动作,忽听得一声娇叱,一个女子自押解队伍中冲出来撞向陶花。 陶花站得距离押解队伍很近,而且正看向别处,毫无防备。两边侍卫见这一队都是女子,且都有绳索捆绑,也没有太上心,结果施救不及,让那人正正撞到陶花身上。 陶花被撞得跌倒在地,只觉胸口十分疼痛,早有侍卫过来扶起陶花,剩下的上去拎起那女子,连着搧了好几个耳光,那女子瞬间口唇流血。 陶花喝止众人,走过去拨开她乱发,但见眉目颇为熟悉,稍一寻思,便想起与在宫中见过的田妃颇为相似,是个娇媚的美人。 旁边的侍卫过来告诉她:“这是田倩如,田仲魁的独生女。” 陶花猛然省起,此女曾是秦文的未婚妻。但见她此时鬓发凌乱,口角不住往外滴血,曾经的美貌佳人,如今十分可怜。 陶花知道她和秦文之事,自是秦文对不住这个姑娘,当下也有怜惜之意,对左右说:“善待于她。” 田倩如冷哼一声,“你这妖女,何必假仁假义!你害我家破人亡,帮赵恒岳弑父杀……” 陶花一伸手捏住她的嘴巴,阻住她的话,她狠狠咬住陶花的手,鲜血汩汩流下。 陶花面不改色,喝止两旁要动手的侍卫:“你们别管!”说着把田倩如拖到房内。 关上房门,她抽出手来。田倩如恨得很了,下了死力,一路都是血迹。 到了屋里嘴上空出来了,田倩如开始狠狠咒骂:“你这妖女擅使媚术,骗得我夫君反叛朝廷、杀我家人,这些全都是要诛九族的罪行!天子驾薨?谁不知道是那赵恒岳杀了他!哼,你和那赵恒岳,倒是正好一对,弑父杀弟,禽兽所为!” “弑父杀弟”这句话,直刺到陶花心中,这是她从十五岁便开始的梦魇。她不由后退几步,半晌才回了一句:“没有,我没有杀我爹爹。我杀陶若,是不得已。” 第十五章:婚事(7) 田倩如斜着眼睛冷笑看她,“父亲早就跟我讲过你的身世。你陶氏一家,难道就你武功最高强?如何一家人惨死,只有你一个女流逃了出来?你未亲手杀你父亲,你父亲也是因你而死!那赵恒岳弑君,难道还须亲自动手不成?” 陶花又后退一步,呆立当地。不错,假若当日是她前去挡住追兵,让父亲逃跑,也许可以保住父亲性命,而不是她一人孤孤单单活在这里受“弑父杀弟”的指责。可是—— “不成的,就算我挡住追兵,我爹爹也逃不出契丹。澜哥哥能放得我走,却未必会放爹爹走。” “呵,不错,我倒忘了,还有那契丹太子耶律澜。”田倩如咬牙切齿,“父亲对我说过,此次契丹退兵,契丹国内有传,是因你迷住了他们的太子。你这妖女,要害多少人才罢休?”田倩如一语未毕,竟然又直朝陶花撞了过来。只是这次陶花有了防备,一伸手挡住她,并未让她近身。 她抵住田倩如的肩膀,定下心神,正色对她说:“倩如姑娘,你和秦文之事,是他对不住你,欺了你一番女儿心意。可是家国之事,却容不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。契丹退兵,是我等将士血战而来。你父身为太师,总理朝中事务,可是周国境内怨声载道,民不聊生,与契丹屡战屡败。这回幽州之战,若不是秦将军相貌出众些,被你田氏女儿看中,如何能够率军出征,一战传吉。” 陶花刚说到此,忽听得背后房门“砰”地一声被推开,一个身影疾步进来。看见田倩如躬身在地,一路都是血迹,陶花正抵住她的肩膀,那人一把扶起田倩如,又看见她面上口唇受伤,他恨声道:“你……你忍心如此对她!” 陶花骤逢变故,定了定神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秦文,见他神色十分冷峻,眼角眉梢都是怒意,陶花不由也觉委屈生气,皱眉道:“我没有碰她。” 秦文冷冷看着她,“我刚听说你来抄田家,就飞马赶来,想让你对她宽容些,没想到还是晚了。她一个妇道人家,什么也不懂,你把她打成这样干什么!” 陶花抬起头狠狠瞪了秦文一眼,再不愿解释,也羞于在田倩如面前一点点分辩,一言不发转身出门,上马飞奔而去。 一路上她越想越是委屈,越想越是生气,从宁致远的画卷,到婚事遇阻,再到今日无端受责。回到宫内,气愤仍无从排遣,她在世间已无亲属,只有小满和罗焰算是亲人一样,当下连想也未想就直奔小满的居处长宁宫而去。 第十五章:婚事(8) 到了门前,她心中难过懒得理会旁人,推门而入。几个侍从急忙拦阻,却又不敢碰她身形,只能大呼小叫围着她跟进去。到了内室,卧榻已可看见时,那几个侍从却不敢进了,全都退出去。 陶花一路叫着“小满”走入长宁宫内室,但见帐幕低垂,窗户紧闭,室内一地散落的衣饰,角落里一柱檀香静日生烟,与室内一股汗湿味道混合在一起。她顿觉有些异样,脚步缓下来,却懵懵懂懂并没有停住,直走到那帐幕前。 陶花停在榻前,倒是没有莽撞到直接掀开帐幕,只是停在那里,似觉十分不妥,又不知该如何安置。 小满掀开帷帐一角,慌张叫了声“姑姑,你怎么来了”,陶花无可避免地看见帐内有一女子仰卧,内心一阵惊跳,顿时连耳朵根都红透,转身出去。 刚走到外厅门口,小满披着一件袍子追出来,一手拉住衣带,一手抓住陶花,急急叫声:“姑姑别走。” 陶花这一刻功夫已经想明白,刚刚的震惊也已经褪去。小满已不是小孩,虽然耽于国事动荡还未明媒正娶,在这宫廷之中却女侍众多。他贵为少年天子,此事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,只是自己刚刚因为负气而过于莽撞,惊破了这一对鸳侣。 陶花觉得十分歉疚,侧头柔声道:“是姑姑鲁莽了,我……我就是有点难过,没什么大事。” 她的本意是说:因为自己难过,所以鲁莽闯了进来。没想到小满也在惊惶之中,会错了她的意,以为她是说看见此事才难过。他紧紧拉住陶花,急急说道:“是我错了,是我错了,姑姑你别难过。” 陶花一时觉得莫名其妙,想说这是人之常情,又羞于启齿,于是轻轻推他手臂想迈步出门。小满却牢牢抓住,怎么也不松手放脱。陶花回头望室内一眼,嗔道:“你不去安顿人家姑娘,在这里扯着我干什么。” 小满立刻朝内室高声叫道:“晓虹,快过来拜见姑姑。”室内有人低低应了一声,而后就是悉悉窣窣穿衣服的声音。 陶花只觉尴尬,皱眉低声道:“不用见了。”说着就要出门。小满仍不肯放脱,陶花使力一推,手上被田倩如咬破的伤口又开始流血。 小满大惊松手,“姑姑你怎么了?” 陶花趁他松手将他向内室方向用力一推,不答话闪身出去。 第十六章:密信(1) 第十六章:密信 陶花离开长宁宫,快步走向自己居处。这一闹下来,刚刚的气倒是消了不少,不觉那么委屈了。 走到门口却见一青衣男子背着双手立于门外。侍卫见她过来,上来悄声说:“宁公子已经等候许久。” 陶花赶紧过去问道:“宁公子你怎么来了?” 宁致远转头一揖到地,“实不相瞒,在下已知,对公主的相思为不可得,此行为取回画卷,请公主恕冒犯之处。” 陶花进房取出画卷给他,既听他直承曾有相思之意,回想起当日秦文的怒气也就不无道理,想到这里怨气更散了些,即命侍卫备马回太师府。 她回到太师府院内时,见侍卫亲兵们匆匆忙忙,一毫也不敢怠慢,再看秦文正站在正中,帮她打理各项事宜。 有侍卫看见她进来,早报给了秦文知道。 秦文回头一笑,疾步走到跟前,单膝跪下,抱拳于顶,朗声道:“左卫上将军秦文,参见长公主。”陶花虽名为公主,却从未跟他论过礼节、受过跪拜,这时心知他是要表达歉意,多半已从侍卫口中知道她并未伤过田倩如。 陶花伸手远远虚扶了一下,懒懒答道:“将军何必行此大礼,本宫可受不起你一跪。”说罢侧头四顾,见侍卫们早都躲开去,于是又接了一句:“将军身边美女如云,若是哪天真的不小心伤了一个,还不得跟我上马单挑,我可打不过你,还是离你远些好了。” 秦文甘受奚落,陪笑站起,到她近前来低声问:“你跑到哪里去了?我去宫内找你,侍卫说你不在,倒是碰见那宁公子,我一气就又回来了。此人性情疏慢不羁,风流成性,你不要跟他走太近。” 陶花仍是懒懒答道:“他只是来索回画卷,你不是早把那幅画当成眼中钉了,看一眼就生了半个月的气,不是为了你的田小姐都不来理我。” 秦文的语声却森冷起来:“他索回画卷,倒是可以保住性命,否则就是调戏公主的铁证!” 陶花奇道:“那幅画到底怎么了?” 第十六章:密信(2) 他斜睨她一眼,看她竟似真的不懂,只好解释:“那画上题字‘一支秾艳露凝香’,本来无伤大雅,可是这首诗的下一句却是‘云雨巫山枉断肠’。” 陶花仍是不懂,问了一句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秦文皱眉看她半晌,最后说了一句:“这宁公子这么风流的心思,可惜用在了一根木头上。” 这句话陶花听懂了,本来就正着恼,于是一甩手去别处了。 田府宅院深深,财物丰硕,众人一直收拾到天黑还未结束,也只能先封存。待大家都离去时,陶花才猛然醒觉已经夜深,不由慌张起来,“这么晚了,小满要担心我了。” 秦文在旁说:“无妨,我已经差人报给大王和我家中,就说咱们今天挑灯夜战,不回去了。” 陶花转头看着他,见他并不似玩笑,立刻决然说:“不行,我得回去。”转身欲走。 秦文伸手拉住她,“陶花,我有些话要跟你商量。” 陶花摇头,“明天吧,深夜不便。” 室内已经只剩他们两个,他走近她身旁,“田太师卧房内有一张凳子,是产自南海的一种树皮做成,坐上去像荡秋千一样颤颤的,你要不要去玩?” 陶花犹犹疑疑间,秦文把她强拉了进去。 等到进了房间,却哪里有什么凳子,只有一张硕大无比的棕床。陶花猛然知道受骗,秦文已经笑着拉她坐到床边,“如今大局已定,你可有什么打算?” 陶花愣了一下,“什么什么打算?” “我曾立下志愿,天下未定,不娶家室。契丹国欺负我们已久,我父亲又丧于吴越,我们一家人全都耿耿于怀。等我先领兵击败契丹、收服吴越,再娶你过门。你能等得及吗?” 陶花一下子脸红起来,推开他羞道:“谁等不及啊,你才等不及呢。只要不是什么联姻,多久我都会等你。” 第十六章:密信(3) 秦文听到“联姻”面上微微有些尴尬,他望住陶花,“其实,五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时……就是真的……唉,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思,等到将来咱们打败契丹,你不再天天念着家仇之事了,那时再说吧。”说着自她箭囊中拿出一支箭来,朗声说道:“你的桃花箭,就算作你我的见证。” 陶花接过他手中木箭,“若有人变心,便如此箭。”说罢双手一折,却没能立刻折断。 秦文笑着自她背后环上来,握住她双手一用力,箭才断了。 陶花转头笑说:“看来‘吴娃’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。” 秦文难得见了些羞恼,一掌将她推倒在床上,“缚鸡不知道有没有力,缚你还是有力的!” 陶花着急起来,“我手中有箭,别伤着人。” 他俯在她身侧,拿过那支带箭头的半支断箭,抽出她的佩刀削掉箭头,而后佩刀并不回鞘,远远仍了开去,半支断箭放入陶花前襟的衣袋,“这便是咱们两人的信物。” 陶花看他放箭入自己衣襟毫不避讳,却也磊落而没有多余之意,只好也低头将自己手中的半支断箭往他衣袋里放去,一边问他:“你为何把我佩刀扔了?” 他本意只是确认婚事婚期,并未打算纠缠,此时望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,却是有些发痴,说出来的话也就未经考量,带了些心神的迷乱,“衣服也早晚是要扔的,何必留着佩刀。” 她听见这话,顿时失了磊落之心,面色通红,双手微抖,在他襟内摸索半晌还没有找到袋口。两人斜倚在棕床之上,灯火半明,旖旎无限,陶花手在他襟内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 烛火闪烁跳动,照着她一双明眸柔情四溢,双颊带着少女的羞晕。秦文深深吸了一口气,再也无法自控,突然翻身而起将她按在床上,箍住头颈深吻下去。 陶花与耶律澜有过偶尔的亲近,却哪有这般深入,又哪有秦文的熟练。她抬臂推拒,却被他轻而易举按住,慢慢就觉得身躯酸软,无法动弹。到后来秦文手放到她衣带之上,她竟然也阻止不得。 带扣被他轻轻解开,他在她耳边低语:“我现在就告诉你……‘云雨巫山’是什么意思……”她长长喘息几口,觉得羞涩难当,又有些说不清楚的害怕,本能地转开头去。 田太师的床上布置十分周到,缎子枕头边上是一盏小油灯,被几近透明的玉石封住,即使倒了也不会着火。那灯火忽闪忽闪,照得床上的缎子枕头一明一暗。忽然,陶花看见那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纸片。 第十六章:密信(4) 她不由好奇,伸手取了出来。秦文正吻在她颈中,丝毫不查,陶花被这纸片扰开心神,不似他沉沦。她打开纸片见是一封书信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,不由觉得好玩,她正看着的时候,秦文忽然一把抢过那封书信,他只匆匆看了一眼,神色便惊惶起来,抬头看着陶花。 陶花奇道:“怎么了?这信里说了什么?” 秦文不答,反问道:“你看见了什么?” 陶花笑起来,脸色仍旧红扑扑的,“我不认得汉字……”说着满脸羞愧低头。 秦文听到此,长长舒了一口气。陶花觉得奇怪,追问道:“到底是什么?” 秦文摇头,“跟你没关系,是田老头儿的军机要务。”说完之后,他明显忧心忡忡起来,心不在焉地闲话一阵就送陶花回去了。 夜深得连一声狗叫都听不见,月亮也躲进了云朵。 陶花回到住处,远远地便看见了一众侍卫在紧密巡逻,她赶紧过去问:“怎么了?” 她自己的侍卫长迎上来,低声道:“大王在屋内等了你一夜,这都是长宁宫的兄弟们在这里巡守。” 陶花闻言,疾步进到内室,果然看见小满斜卧在她的床上,已经沉沉和衣睡去。 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,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。想了片刻,拿过薄被给他搭上,然后轻轻放下帐子。自己则坐到椅中,趴在案上打了个盹儿。正迷迷糊糊的时候,听见外面打更的声音,接着就听见小满在帐内高声喝问:“公主还没回来么?差人去太师府看看。” 陶花赶紧应声:“我回来了,看你睡着,没叫醒你。” 小满掀开帐子坐起来,满脸不悦。 陶花奇道:“不是已经差人跟你说过,我今晚不回来了吗?你怎么还在这里等?” 第十六章:密信(5) 小满坐在床边低着头,半晌说:“你跟秦文在这汴梁城中出双入对,从不避讳,现在秦家人来跟我说,你今晚不回来,而且……而且又是我刚刚惹过你生气,你让我如何不担心?” 陶花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,看他神情也是真的忧心,于是坐到他身边去,“小满,姑姑又不是小孩子了……” 小满猛地抬头,“我求你一件事情可好?”陶花点头,笑道:“大王有命,谁敢不从?” 小满却未笑,正色言道:“小满是我的乳名,只有小时候我妈妈叫过,连我亲生父亲和继父都未叫过,那时候跟你说这名字,是因为还不知道你是敌是友。以后,你别这么叫了。” 陶花一怔,想起自己经常在大臣面前如此称呼小满,如今他贵为一国之主,确实很是不妥,赶紧点头,“是我疏忽了。” 小满又接下去,“以后,在人前你称我大王,人后你叫我‘恒岳’,那才是我的名字。我也不叫你姑姑了,你本来就不姓赵,陶家也是开国重臣,赐姓收回,我叫你‘阿陶’可好?”他听见过耶律澜叫她“阿陶妹妹”,觉得这个称呼很是不错,只惋惜这“妹妹”两字他是实在叫不得了。 陶花愣在那里,看小满虽在问询,目光语气中却全无让人反驳的余地,一派威严,不由垂首道:“是,大王。” 小满面上有了些笑容,不似刚才严峻,轻拍陶花手背,“说过了,叫我‘恒岳’,这里又没别人。” 陶花抬头看他,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缩在她怀中取暖的小孩子了,他显是不愿再提起旧事,不愿再跟陶花如姑侄一般。陶花想起父亲曾经跟她讲过许多改朝换代的故事,也说过“飞鸟尽,良弓藏”,陶家的赤龙会可不正是应验。想到此不由觉得脊背有些寒意,脱口而出说了一句:“赤龙会之事,我早说过交给大王。” 小满皱起眉头,“无缘无故怎么说起这个了?”一瞬间他也明白过来,一把抓住陶花手腕,“你想到哪里去了?我早说过,你我是‘君臣两不相疑’,不,我从来没把你当臣下。”他似觉说不清楚,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,又坐下,“阿陶,从当年在契丹躲藏逃跑的时候,我就跟你说过,我要保护你,我要你平安喜乐,每天都高高兴兴的。”说罢他又站起来走了两圈,却在中途猛地停住步子,语音微带怒气,“你喜欢秦文,那也平常,这京城中喜欢他的女子多得是,阿陶喜欢,我招给你作驸马便是,可是,他竟然推拒……” 第十六章:密信(6) 陶花急忙截住他话头站起身来,“不是,他并不是推拒,只是他有过志愿,想先为大王平定天下,然后再娶妻。” 小满看着陶花,“可是,阿陶,你年纪已经不小,寻常人家的女子在你这般年纪已经做了母亲,他这般推托,可曾为你想过?何况,若是真心爱惜……”小满低下头去,不与陶花目光接触,“若换了是我,别说契丹吴越,就是大周天下不要,也要换得阿陶一笑!” 陶花愣愣看着他,隐隐觉得有一件什么事情十分不妥,把她逼得退后两步。小满即刻走到她身旁,跟进了这两步。陶花再退一步,目光中有些惊惶无措,抬头看着他。小满看见她的神色,刚刚又踏出的步子停在半空,而后收回来,轻声说道:“姑姑,我……”随即意识到自己叫错了,又赶紧停口,只是专注盯着陶花,眼神里满是关切担心。 陶花微微笑着望向他,“小满,我做你的姑姑,很高兴,你不想叫了也没关系,赤龙会你要与不要,也都不是什么要紧事。只是,我与秦将军,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,我不喜欢你妄加评论。”说罢陶花转身就要出门,小满伸手轻拉住她,“阿陶,这里便是你的家,你还到哪里去?你睡罢,我该上朝去了。”说罢他疾步出门,再未停留。 第二天陶花起得很迟,也没去练箭,却一起来就说想出门,不想待在宫里。 她不想,每天上午练箭之后都再“偶遇”他了。 几个侍卫一商量,带她去了郊外的一处草场。 陶花到的时候,看见草场周围戒备森严,侍卫上前说:“怕是大王在。” 陶花点头,既然到了,也只能一提缰绳跃进场去。背后却有人高声阻拦,她圈马回头,“怎么?不认得我么?” 在草场守卫的侍卫首领走上前施礼,“当然认得公主,只是今日不比寻常,还请公主海涵。” 陶花微有些不悦,“什么事情这么要紧,连我都不能进?” 那侍卫首领只是躬身赔礼,并不让步。正在此时,远处传来马蹄声响,陶花侧身一望,看见远远一匹黑色骏马奔驰过来,马上的人黑色短衣长靴,胡服打扮,一望便知是小满。他身前黑乎乎一团东西,等到近些了才看清楚是他的披风脱了下来,里面显然包着一个人,身形瘦小,多半是个女子。 第十六章:密信(7) 陶花已经明白过来,回头对那侍卫首领说:“就这么点事儿,值当得拦住我么?” 小满也已经认出她来,俯身对马前的人说了句话,接着便纵马过来。 陶花远远笑道:“我被拦在这儿了,不让进呢。” 话音落下,小满已经到了跟前,身前果然是个女子,姿态窈窕,侧坐在鞍下,风帽遮住了大半容颜。 小满先下了马,而后伸手去抱那女子,女子似不会武功,下到地上时低低惊叫一声,小满含笑低声:“怕什么?还怕我摔了你不成?”语调娇憨温柔,显是宠爱已极。 陶花听见,毫不犹豫在旁塌他的台子:“那可难说,你这手劲儿要是一下没跟上,人家可就是一个大跟头,是不是啊,晓虹?” 那女子并不回答,反倒把脸孔微微侧开,正好背着陶花。 陶花本来就十分好奇,这下子干脆就提马过去,想绕到她身前去看看她的模样。 小满把女子往身前一抱护住,回头瞪了她一眼。 陶花撇撇嘴,露出一个“谁稀罕看”的表情,跃马离去。 她在宫中憋得久了,“火云追”也许久没有撒欢儿,今日一人一马都十分尽兴,缰绳完全松开,由着马跑。等到陶花觉得微汗时,才缓了马慢行。 夕阳将尽,天边一片血红。晚风当中,听见背后有马蹄声追上来。陶花回头,看见小满大汗淋漓,到跟前时大声抱怨:“你就不能跑慢点?” 陶花奇道:“你追我干什么?” “你是不是生气了?” 她想了想,“嗯,开始有点。” 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,眼睛里却又有些喜悦。 她接着说下去:“不过后来我想想,你现在是一国君主,跑马场里又没跟着侍卫,不让别人进来也是情理之中。我虽然是你的姑姑,可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侍卫大哥们拦住我也是应该的,所以也就不生气了。” 他眼神里那些喜色瞬间退得干干净净,到最后咕哝说:“我又没说这个。那你跑这么快干什么?人人都知道你马术好,不用当面炫耀给人家不会骑马的姑娘看。” 第十六章:密信(8) 陶花一脸无辜拍了拍马头,“不是我跑得快,是秦将军的马烈性儿。” 小满听见这句话,慢慢缓了下来,最终完全停住。 陶花却未回头,仍随“火云追”向前走着。 小满双手拢在嘴边,大喊了一声:“姑姑——” 陶花仍未回头。 他接着喊:“小满走了——” 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,刺得人眼睛生疼。 “你的侄儿小满,今天可真的走了——” “再也不回来了——” 他果断圈马,向反方向跑远了。 陶花猛地转身,也把双手拢在嘴边: “小喜鹊,尾巴长——,娶了媳妇儿忘了娘——” 小满在奔马上回头,刺目的晚霞中,看见陶花已经回转了身,伏贴到马上。“火云追”突然发足狂奔,不知道是不是颠簸太盛,陶花的双肩已在微微颤抖,却仍然没有停下。 再美的夕阳,也还是要落下去。 小满,作为她的侄儿这重身份,终有一天会渐渐疏远。他终是要有心爱的女子,娶妻成家,从没见过谁家的侄儿跟姑姑亲密一辈子的。 他几次征询她的意见,而她笃定指示:你就是我的侄儿。 那好,既然这样,这一天就总是要来的,你的侄儿小满,今天就跟别的女人走了,再也不会回来…… 第十七章:出征(1) 第二卷马踏契丹 第十七章:出征 冬天过去,迎春花开,漫山遍野都是报春的黄云。 宫墙里也不例外,三三两两的宫女们在院墙边摘下黄色的小花,簪于发上。 陶花却蹲在角落里,她好奇地剪下了一丛树枝,在弓上比量着这硬度够不够做箭身。 正专心的时候,听见背后有人说:“这要是试好了能成,咱这汴梁城里从此再也看不见迎春了。” 陶花回头,笑道:“你吓我一跳,小满……呃,不,大王……呃,不,恒岳。” 赵恒岳大笑,“好,每次都叫我三遍。” 陶花看他笑得极是开心,便多了一句口讨巧儿:“要么,我还是叫你小满吧,我叫习惯了。” 赵恒岳带着笑容,沉吟一刻,把笑容敛去说:“你要是答应我一件事,我就让你叫我小满。” “什么事?”她兴冲冲问。 “嫁给我。” 她把手中的一丛迎春树枝扫到他身上去,人却起身走开了。 赵恒岳在背后叫住她,“喂,我有事跟你说呢。” 她停住身形,“你答应我一件事,我才听你说。” 他大笑起来,“好,学会了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,说说看。” 陶花转回头来,“我想搬出去住了,宫里头太闷。” 她本不是个会察言观色弄心机的女子,换了是跟别人说这句话,她多半也就是铁箭一横——“喂,我要搬走了,成不成你自己看着办吧。”可是对赵恒岳,她不能这样,这是她的亲人,她的伙伴,她的——小满。她已经或多或少觉到他对自己有些“奇怪”的感情——反正在她看来,是“奇怪”的,她也不想用什么有违伦常这种大字眼,因为她不舍得这么说他。 第十七章:出征(2) 于是她只好在想得起来的时候疏远他一些。而这种疏远,也是要小心翼翼表达,她不忍心伤害他。她总还是觉得自己是他的长辈,所以,对他是有着责任的。 赵恒岳在原地立了片刻,笑了笑,“阿陶,你听没听过一首歌谣,‘入山一千,出山五百’。” 陶花摇头,不解何意。 “这是说建造宫殿的时候,为了采一根梁木,要有一千人进到深山里面,却只有五百人能够出得来。” “另外的五百人呢?” “全死在山里面了。” 陶花张大嘴巴,说不出话来。 赵恒岳走到她身旁,指着距离两人最近的一处大殿,“你看,这一间大殿,要十多根梁木,我猜最顶上那根栋梁,五百人的命也换不回来。” 陶花合上了嘴巴,还是没说话。 “那,咱们在朱雀门对面给你盖栋府邸?” “不,不,”陶花终于开口,而且一开口就脑袋连手一起乱摇,“我还是住在这里,挺好的。” “不好吧,你刚刚不是说这里太闷了?” “不闷不闷,地方这么大,一点也不闷。” “那天你不是还说,老跟我住在一个院子里面,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很烦?” “不烦不烦,我喜欢跟你在一起,天天看到你也很高兴,一点都不烦。” “真的?” “真的。” 赵恒岳回身大喊:“史官呢?史官!把公主刚刚说的话原样儿记下来,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念一遍就行了。” 陶花愣了半晌,期期艾艾说了三个字:“不要吧。” “还有,传示群臣,以彰公主俭朴贤德。” 这回是大喊出两个字:“不要!” “不要?你怕谁看到?”赵恒岳一边促狭地笑着,一边拿出一张折子扔给她。 第十七章:出征(3) 陶花接住折子,却没有展开,她反正不识字。 他的笑容收拢,缓缓说道:“秦将军上表,请战契丹。” 陶花把折子还给他,收拾心情,抱拳行礼,“我熟悉契丹军事,愿带公主营与秦将军同去。” 赵恒岳微微点头,“本来大局初定,不该着急用兵,可是……”他抬头盯住她,“我还是成全你二人吧。希望能够早日平定天下,也好打发了你这蛮横公主,别总让我这娘家人养着。此次出征,我会从京郊军借调五万兵力,合幽州军之兵,分三路过燕子河。我与郑丞相亲征督率中军,秦文率左军,幽州节度使邓宣正与秦梧率右军,公主营……嗯,跟在秦文军中吧。三军之中,以中军为首,左军之中,以公主令为先。”陶花一一点头接令,听到最后一句时笑了一声:“以将军令为先也无妨。” 赵恒岳正色道:“军国大事不是儿戏,我今早已昭示群臣,虎符之外,增设铁箭令。”说着他自怀中拿出几支小巧铁箭递给陶花,“这令上铭文与虎符相同,可调动我大周兵力,交给你保存。” 陶花大惊抬头,“不可。” 赵恒岳神情淡淡,“夺到虎符那天,我就命人去打造了这些铁箭,本来就是给你的。”陶花接过那些箭支,每支上面都有繁琐铭文,顶头没有箭尖,全是一朵黄金打造的桃花。 赵恒岳嘱咐道:“小心保存。” 陶花摇头,“我怕担不起如此要务,万一偷了抢了,丢了忘了,那就麻烦了。” 赵恒岳蹙眉道:“如今你仆从如云,怎么可能让你丢了忘了?若说偷了抢了,你贵为我大周公主,如此重要的东西被人偷了抢了,恐怕倒不必担心这些令箭了,还是先担心我大周天下,还有,你。” 陶花看赵恒岳君意已决,只能将这些铁箭先放到自己箭囊,好在个头短小,倒也不十分沉重。她望着他,不知道该说什么,他轻咬嘴唇,“从此以后,再别跟我提什么赤龙会的归属了。” 大军两月后自幽州会合出发。赵恒岳吩咐按弩箭图谱速速赶制弩箭,配备的箭兵都归在公主营帐下。同时差人去赤龙会总部青峰岭传讯,命赶赴幽州。落霞山的力量壮大了很多,官民结合,平时由罗焰和何四带领,此时听说出征契丹,那是人人争先。陶花却未将罗焰带在自己营中,让他去右军辅助秦梧。 大军齐聚幽州之日,意气飞扬,战戟霍霍。赵恒岳命犒赏三军,第二日过燕子河。 第十七章:出征(4) 陶花十分欢喜,检视过公主营在城外的驻军,便回幽州府内的居所休息。路过大厅时,听见厅内有争吵之声,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,看见郑丞相和大王对峙于厅内。郑丞相高声劝道:“大王,出征不是游猎,何况那晓虹姑娘并无名分,你带她同去如何安置?” 赵恒岳十分生气,声音几乎咆哮起来:“我带去的女侍又不止她一个,为什么别人都能带,就偏偏她不能带?出征之时带同家眷,古已有之,为何你偏偏要管我?” 郑丞相不紧不慢,躬身道:“大王,老臣我也是一片忠义之心,原本老臣是不能管大王家事,可是大王家事,便是国事。当日大王曾以血为誓,不伐契丹,不登帝位,是以老臣处处对大王期待甚高。晓虹姑娘之事,若是我不知情,那也罢了;可是老臣刚巧知道,不得已而进诤言。咱们军中有严令,带外妓过夜者,立斩无赦!” 到此赵恒岳被完全激怒,他一把抓住郑丞相的领子,“你说她是什么?”赵恒岳高大,且习武,郑丞相是文人出身,被他一抓便如小鸡一般,岌岌可危之态。陶花赶紧现身,到门口咳嗽一声,赵恒岳立刻把郑丞相放了。 陶花走入厅内,“敢问大王,何事争吵?” 赵恒岳忙不迭摇头,“没事,没事,我和丞相玩笑呢。”说着转头对郑丞相说:“都依你,你命人送她回汴梁吧。” 陶花从前言后语中猜测是为了带晓虹姑娘随军之事,她听到此事,心里竟是说不清楚地放松了下来,他对其他女子有情,那是尽力也要促成的;又想起自己曾经撞破他们一次,自然也忍不住想行个善事,当下便对郑丞相说:“大王贵为九五之尊,又是年轻男子,虽然尚未婚娶,带个女子随军也不是什么大事。军中尚且带着营妓,为何独不能带上大王心爱之人?” 郑丞相朗声说道:“大王行事当为万世楷模,若是要带妃子同行,也该明媒正娶。你看那秦将军也是年轻男子,俊逸天下知,却何曾在军中带过女眷?” 陶花听到提起秦文,不由有些尴尬,就没有接话。却见赵恒岳猛然站起,一把抽出佩刀砍翻了桌子,对二人大吼道:“我已经说过不带了,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!我心爱之人?哼!”他一脚踢翻已经倒在地上的案子,转身出门。 陶花被他这一顿脾气给惊了一跳,郑丞相倒还是不紧不慢,走上前问道:“公主没有受惊吧?” 陶花摇头,“我没事,丞相呢?” 第十七章:出征(5) 郑丞相一笑,“平常之事,不足挂齿。大王一向英明,只有在儿女之事上……”他抬头看了陶花一眼,似有深意,却是不便说出。陶花已经觉察到,就问在当面:“丞相有话请讲。大王行事不周之处,我会委婉提醒他,不能伤了功臣之心。” 郑丞相一笑,吞吞吐吐说道:“当日大王取消公主赐姓,臣等在朝堂之上暗自猜测,以为是大王猜疑公主,想收回公主手中的落霞山和赤龙会。可是大王当廷示出铁箭,言桃花箭与我大周虎符同列,又令人甚为不解。”他说话时一直眼望着陶花,看她的反应。 陶花轻松一笑,“他自幼与我相识,所以信我多些,其实,令箭交在我手中,便是交在秦将军手中。大王爱惜功臣,不是很好么?” 郑丞相沉思片刻,“老臣却觉得,大王并未厚待将军,就连秦梧的升迁,都比将军快些。” 陶花皱眉道:“丞相觉得,大王待我,可算亲厚?” “那是自然,远胜玉环飞燕。” 陶花当即沉下脸来,“丞相此比不当,公主怎可比宠妃?既然他待我亲厚,又肯将我嫁给秦将军,还不算厚待将军么?” 郑丞相被此问问住,仍是有些不服,却不想再跟陶花争辩了,于是告辞离去。 陶花离开大厅,问过侍卫后寻到赵恒岳房内,见他独自仰坐在椅中,闭着眼睛面孔朝上,满脸都是委屈生气,十分小孩模样。陶花便止住侍卫禀报,悄悄走过去,在他身侧半跪下轻声问道:“小满,你把晓虹交给我可好?”此刻,她又把他完完全全当成了小满——一个需要她帮助的孩子,哪怕帮他做些不甚光明正大的事情,哪怕帮他爬上其他女子的床头,那也是她这个小姑姑义不容辞的。 赵恒岳没有回答,仍是闭着眼睛,陶花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:“我把她带在公主营中,老郑必然不屑来跟我一个女流讲什么大道理。到时你避开他耳目,过来悄悄看她,不是正好?”陶花说起这偷情香艳之事,自己羞得面色通红,又免不了觉得刺激好玩,眼神飘飘荡荡向上挑着,笑笑地看着赵恒岳,颇有在侄儿面前邀功炫耀的意味。 窗外一枝桃花浓艳欲滴,勾魂夺魄。 第十七章:出征(6) 他睁开一条眼缝斜睨她片刻,眼神中光芒一闪而过,几乎就要伸手把这支花折下来,却终于还是沉寂,说了一句:“我算是明白了,你是真的傻,不是装的。” 陶花大怒,狠狠推他一把,推到一半想起来——自己应该跟他疏远些,于是又硬生生把手劲收住,就变成了不痛不痒放在他胸前。 赵恒岳抬手掸落她的手臂,冷冷斥道:“说你傻还生气,一个女孩子家不懂得矜持些,偷情这些事是你该说的么?我这人好欺负,你跟其他人可别这样,要是出了对公主无礼的事,就算我给你报仇,你自己不也得难受么。” 陶花悻悻然站起来,面孔有些发红。 赵恒岳又怕自己话说得太重,伸手拽住她的袖子,“人的定力都有限,我这是为了你好。你的侄儿小满也早就走了,别再指望我总把你当长辈供着。” 她信任他,知道他说什么总是为了她好,于是低下头,答声“知道”,神色间难得有些温顺,又有些微微的羞涩。 窗外那支桃花更加红艳,让人挪不开目光。 赵恒岳忽然想起什么,自椅中一跃而起,到床头去拿了几枝珠花过来。他笑着说:“你带牡丹太艳了,我看戴桃花正好。”他手中拿着一式各色的桃花,做得精巧细致,比市面上能见到的那些好看多了。 她吃惊地看着他。她本来听他说要给她做珠花,还以为只是随口玩笑,没想到今天送到了面前。 赵恒岳看她今天穿件梅红衫子,就给她挑了一朵同色的桃花簪到发间。又特意走到远处细细看了看,点头说:“嗯,果然是人比花貌强。” 陶花懵懵然地站着,听着,只知道发愣。 第二天三军各自过河,陶花率公主营在左军之中最先过去,一直到正午过后才到了对岸。 过河之后,大军就地驻营。公主营早已安置妥当,开始埋锅造饭。陶花有自己的侍从照应伙食,过来问她想吃什么。陶花挥挥手,“就随大家。”侍从刚要离去,陶花又把他叫住,“多备一份,也许秦将军会过来。”侍从点头去了。 果然,过不到片刻,在侍卫后知后觉的一片通禀声中,秦文已经大踏步挑帐帘进来。上次出征时他们便是餐餐共食,这次他延续这个习惯,她当然十分高兴。 第十七章:出征(7) 陶花笑问:“这么饿了?” 秦文走至跟前,也笑道:“不是饿了。我昨晚来拜见你这铁箭公主,侍卫说你劳累,早早就睡了。今天一早大军渡河,也没空来看看你……” 陶花一边命侍从去催促伙食。一边解释,“昨天忙碌一整天,上午去城外的驻营查看,下午又撞见大王跟丞相吵架。” 秦文蹙眉,“何事争吵?” 陶花附在他耳边,把晓虹的事说了一遍。 秦文沉吟半晌,侧头低声说:“大王的家事,你还是少掺和,别以为你真的就是长公主了,你毕竟不姓赵。一旦怪罪下来,你这唯一的靠山没了,可就麻烦得很。郑丞相那边,历来以忠义直言蒙受圣宠,与你不同。” 陶花听他为自己打算,不由心里甜甜的,靠着他肩膀撒娇说:“你不也是我的靠山么?他,我真不知道还能到哪一天。”她最担心的一件事情,就是那份“奇怪”的感情如果处理不好,不知道自己跟小满会不会从此陌路。 秦文点头,“等你进了秦家的门,我自然就是你的靠山了。现在么,大王那里你还是得陪点小心,别得罪他就是了。我原本以为他会把虎符交给我,可是他另做铁箭令给了你。一来,军权并不全落到我手中,二来,给了你,我又怎可能跟你去争锋?我只觉此举十分精妙,却一时没有应对之策。” 陶花摇头道:“不会吧,小满他……他只是随手给我的,没想这么多。” 秦文侧望她一眼,“只怕你低估了他。你以为宫变登基,那么容易做到?” 陶花抿住嘴唇,“可是,我们两个有……有婚姻之约,铁箭令在我手中,也就是在你手中一样。”说罢她想起那天赵恒岳跟她说的话,于是抬头望着秦文,“那天,在仪熙殿中,你不愿答允婚事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觉得家国天下、虎符令箭,比我重要?” 第十七章:出征(8) 秦文不答,俯首沉吟半晌,侧头看陶花一眼,“将门虎女,怎么问出这种话来?” 不一刻饭食做好,两人对坐而食,陶花刚刚送了第一口饭进嘴里,侍卫进来禀报说,中军营来人要见公主。 陶花命传,见进来的人面目熟悉,似是大王的近身侍卫,他见礼过后,径直走到陶花身侧,俯身欲低声说话,陶花摆摆手,“秦将军不是外人,但讲无妨。” 那人遂直身禀道:“大王命我带公主去见他。” 陶花皱眉,对于赵恒岳的命令,她向来是不掩饰情绪的,“难道你没看见我正吃饭吗?” 侍卫急忙跪下,“属下看见了,只是,大王之命,属下也不敢违背。” 陶花无法,一边起身一边将嘴巴塞得满满的,咕咕哝哝出门。 第十八章:旧识(1) 第十八章:旧识 陶花跟随那传信侍卫骑马驰出营地,见他带路的方向却不是往中军营地去,不由起疑,缓住了马匹。 他回身拱手,“大王在前面等着公主,这一路上大王布满了我营士兵,公主不必害怕。” 陶花迟迟疑疑跟着他向前去,一众马匹转过一座小山,看见赵恒岳立在山脚下,侍卫们远远跟在十丈之外。 她奔到赵恒岳身侧下马,见他目光前视,于是也看过去。赫然看见一座墓地,立着一丈多高的大石碑,上写五个大字“陶洪锡之墓”,陶花立时惊得后退三步,旁边还有一座小坟,上有陶若的名字。 陶花曾托付耶律澜将父亲和弟弟葬在燕子河边,此次大军出征,她想到了此事,却没有时间访查,只想等燕子河收归周国之后,再来细细找寻。 她顿时放了马缰,直直跪下地去。想到十五年间父亲对自己的关爱教导,想到最后那一刻挡住追兵的凛然无畏,不由痛哭失声。 赵恒岳待她哭得累了,声音渐弱,这才走过来扶抱她起身,轻声慰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咱们收复失地之后,将你父亲坟墓迁往京城供奉。” 陶花垂泪点头,赵恒岳扶着她手臂,缓步送她回营。侍卫们全都远远跟着,不敢着急一步。两人走了半天才见左军军营,陶花心情已经平复不少,到营门口时侧头道声谢。这个谢字却让赵恒岳十分不悦,但他眼见陶花满脸都是泪痕,也就没说什么,上马率侍卫回了中军帐。 当晚契丹大军也到了,在四十里外安营扎寨,周军再想前进一步,也是难了。 晚饭过后陶花又到父亲墓前去探视,静坐了半晌,看这个地方选得甚好,依山傍水,面向燕子河,想来耶律澜当日也是十分尽心周到。 陶花登上小山,俯视燕子河,看河浪滔滔,一如当日初来此地之时。只是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疲于奔命的小姑娘,而是带领大周军队来击退契丹,收复失地。不知父亲在天之灵若有知,是否同感欣慰? 再转头看周军大营,烟火慢慢散尽,夜色渐渐深沉。此时虽是初春,塞北的夜晚却依然寒凉,冷风吹拂,明月普照,营中大旗赫赫飘扬,偶有马嘶之声,更显夜之静寂。看见周营整齐肃穆,陶花向天祷祝:但愿此行一举击溃契丹,保边境百姓数十年安宁。 第十八章:旧识(2) 正思量时,一个远远跟着的侍卫走上前来,递给陶花一件披风。她倒是也觉得冷了,于是展开披上,只觉温暖贴身,竟不似新衣,而似有人刚刚穿过的。陶花转头向那侍卫的方向望了一眼,夜色昏暗,只看见一众身影远远站着。 她又耽了一会儿才走过去,近身时看见赵恒岳正在这一众身影之中,陶花把披风还给他,两个人难免又是推让半天。旁边一个侍从再拿出一件,赵恒岳悄悄地以眼色阻止了。 到最后披风还是落在陶花身上,他却不给她系好,只是手搭在肩上揽住,另一只手指着燕子河,“你可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做燕子河?” “我爹爹说,是因为夏季北飞的燕子到此即停,聚居于河岸,所以叫做燕子河。” “喔,原来还有这一种说法,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。” “你听到的是什么?” “我听说,有人在这河边捉了一只燕子,另外一只不肯走,飞回来撞地殉情,所以叫做燕子河。这里——”他把她往怀中揽紧了些,指指脚下,“就是这一对燕子的坟墓,叫做‘燕丘山’。” 陶花点头,“好执着的燕子。”半晌又想起来对照一下自己,“嗯,若是秦将军有失,我也不会独活。” 赵恒岳没有说话,过了一阵,慢慢放开手臂,这一放披风就滑落下地,他又弯腰捡起,仔细地把披风给她系好,“知道了,我不会让他有失。” 陶花小小的面孔掩在深色披风中,发丝被吹得凌乱飘舞,塞北空气干燥,她的明眸却是清澈欲滴。他长长叹了口气,“你说秦文这家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?我怎么就没修到?” 她抿唇而笑,促狭地眨眨眼睛,“修行这事儿可是挺苦的,还要吃斋念佛呢。百年修得同船渡,千年修得共枕眠,你跟我就是修了一百年,我跟他就是修了一千年。不过,你跟晓虹姑娘肯定是修了有一千年的。” 赵恒岳大笑,“吃一千年素?就算我想吃,她也未必陪着我。” 第二日契丹来使递战书,约战五日之后。赵恒岳回书允约。 此次契丹军大营也分作三处,效仿周军的三军设置。周军哨探只探得是太子营领兵,其他细节并不知情。 五日后的清晨,两边营地都是三军齐发,在两营之间的平原上列开队来,但见铁甲无际,旌旗蔽日。 第十八章:旧识(3) 陶花与秦文勒马立在左军阵前,凝目看向敌阵。却见敌阵三军中倒有两军都是太子营旗帜,陶花不由觉得奇怪,太子领兵本是寻常,耶律德昌是一意要培养自己的接班人,处处委以重任。只是两军都是太子旗帜,难道他可分身不成?第三军的旗帜不同,陶花认得那是大将帖木儿的标志,此人在契丹军中并不算一等一的人物,看来耶律德昌对周军是轻视之至。两国交战数十年,周军胜少败多,契丹帝的轻视傲慢也并非全无理由。 陶花把心中想法对秦文说了,秦文点头,“骄兵必败,咱们定要给他一个教训。只是……”他侧过头来,“太子营中可还有能领兵之人?”他显然也是看到了有两军都是太子旗帜。他曾去过耶律澜营中,所以认得他的旗帜。 陶花苦思一阵,仍是摇头断然道:“没有。太子营我再熟悉不过,除了澜哥哥……”她话还没说完,秦文猛地侧头盯住她,也不说话,就那么一瞬不移地看住她。陶花顿时支吾,半晌才续下去:“呃,耶律澜,除了他之外,没有别人能领兵了。” 秦文点头,“除非……耶律德昌有个能征善战的小孙儿。” 陶花“嗤”地一声笑出来,“上次见耶律澜,他还是孤身一人,这次就有了个儿子不成?” 秦文斜睨于她,“你怎知他是孤身一人?也许他的儿子已经能骑马,只是没告诉你罢了。” 陶花摇头,“不可能,我了解他的为人。” 秦文冷哼一声:“那是自然,你何止了解他的为人,他不是说过么,你连他身上每一处伤痕都清清楚楚。”说着他微微沉了脸,“我是你的未婚夫,你知不知道我身上有几处伤痕?” 陶花抿了唇,提马靠近他几步,转过头来凝目低声:“我只望你身上一处伤痕也别再有,咱们平平安安到老。” 秦文面色和缓起来,陶花仍是望着他,笑道:“再说,就算他有了儿子,你以为人人都能十三岁出征高丽么?” 秦文终于一笑,“老太太夸孙儿的话,你也信得。” 两人正在战场一侧轻言细语,对方中军阵一骑跃出,马蹄得得,缓步到了阵前。 陶花看向那人,一身金丝软甲,秀气苗条,头上一支紫金钗束住青丝,分明是个女子。 第十八章:旧识(4) 陶花远远向中军阵望了一眼,却见大王与郑丞相正看向右军阵中,多半是想让秦梧出阵应敌。陶花轻声对秦文说:“还是我去吧,此人多半是我旧识。”说罢纵马而前。 到渐近那女子身边时,相貌越发清楚起来,见她浓眉大眼,朗朗有男儿气概,冷静敏锐不弱须眉。正是契丹萧丞相的大女儿萧照影。 萧丞相祖籍也在大周,却早在数辈之前便死心塌地归顺契丹。萧家与陶家原籍竟然都在周国同一个州府,相距不过百里,虽然政见有所不同,仍是格外亲近,陶家在契丹时更是屡屡受到萧丞相照应。 萧丞相的两个女儿照影照怜,都是自幼习武。契丹文化与中原不同,对妇女限制少些,照影照怜更是日常即领兵出战。 陶花看见是萧照影,远远便抱拳行礼,“照影姐姐,多年不见,你姐妹一向可好?萧伯伯也好吧?” 萧照影看见陶花微微而笑,并不见惊讶,想来早已知道陶花在周军之中。她也含笑抱拳,“陶家妹子,多谢你关心,我姐妹和老父都安好。” 陶花又问道:“萧伯伯可在军中?”说着往敌阵看了一眼。当日陶洪锡连夜奔逃,正是得了丞相府传来的消息,陶花在内室并未睡着,所以听得明白。她心底一直深深感激萧丞相,这一战若是他也来了,倒真让她难以开弓。 萧照影依旧含笑摇头,“国事繁忙,家父并不在军中。” 陶花顿觉松了一口气,又看见敌阵中的旗帜,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照影姐姐为何不举丞相旗帜,难道丞相府和太子营合二为一了么?” 萧照影大笑起来,“陶家妹子你说笑吧,丞相府和太子营是我契丹国中两大军政枢要,各有千秋,怎么可能合二为一?看来你真如太子所说,天真得很。” 陶花到此才似明白过来,若有所思点点头,“虽然不能合并,却可以联姻。” 果然,萧照影微微而笑,“不错,如今我是契丹太子正妃,带领太子营出征,岂不是理所应当?” 陶花心里微微有些酸楚,却随即想到,是自己负耶律澜在先,他已成年,娶妻立妃原都是应当。她迅即盈盈一笑,“那是理所应当,你二人已为眷属,我祝你们百年好合,白头偕老。” 萧照影含笑答道:“多谢你,陶家妹子。大家既是旧识,你看今日之战,咱们是不是小小打过,也就算了。” 第十八章:旧识(5) 陶花听到提起战事,立刻收敛心境,正色问道:“敢问照影姐姐,这小小打过,是如何打法儿?” 萧照影依旧不减笑容,“咱们各请一员武将上阵,比过武功,然后再请两列箭兵上阵,比过箭法。若是你们全胜,我退兵五十里,若是我们全胜,你退过燕子河,若是各胜一场,那就择日再战。” 陶花答道:“此事我须先回禀大王,再来答复你。” 萧照影含笑作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陶花即往中军阵中,与大王和郑丞相商议。 郑丞相听完,当即点头说:“公主决定即可。” 赵恒岳一向信重下属,当即也说:“以后两军阵前有战事抉择,阿陶你尽可自作决定,你比我等都更熟悉契丹军阵。” 陶花抱拳答令,差了两人去分别告知左、右军中的统帅,而后回到阵前。 萧照影仍旧立在原地,仍旧微微而笑。态度看起来谦和,一如平日秦文的姿态,温文平和,其实心里却是傲然。陶花明白,她必然是不把自己和周军放在眼里。 陶花到她跟前,“照影姐姐提议甚好,请问你们派出的武将是谁?” 萧照影朝己方阵中一挥手,一人袅袅而出,穿着打扮与萧照影相似,正是萧家的二小姐萧照怜。萧照怜是上京城有名的美女,出身又是重权在握的丞相府,在契丹是众人仰望的人物。 陶花看她连招呼都不打,招手即召出了萧照怜,显然已经是早就商议过了。看来此次战局并不是因为什么旧识之谊,萧照影多半是认为不值得与周军消耗兵力,所以想速战速决。 萧照影仍旧保持笑容,“就让我家小妹照怜与你们比上一局,如何?只是我小妹是女子,你们若是以男子迎战,就请让以单手。陶家妹子,我也先说清楚,待会儿箭兵出阵时,你可别换了兵士衣服上来,我们自然也不会让哈布图上来。” 陶花点头,“那是自然。”她刚刚回阵商议时,对箭兵的比试心下已经有了计较,只是这两将之战,本来打算用秦文,此时却见对方是个女将。若她自己上阵,并不足以完胜萧照怜;若召秦梧,她从未见过她在战场上的应对,也就不敢冒险。 第十八章:旧识(6) 陶花正在这里思前想后,萧照影笑道:“敢问陶家妹子,周国有一位秦文将军,此时可在阵中?” 陶花没料到她会问起秦文,回身将鞭梢一指,“正在阵前。” 萧照怜此时已到了两人跟前,接话道:“既然如此,不如就请秦将军出阵。” 萧照影侧头望着她妹妹一笑,萧照怜也侧头看她,两姐妹对望一眼,萧照怜粉面泛红,嗔道:“两军阵前,你可不许胡说八道。” 萧照影却是接着大笑起来,“妹妹你功夫高强,将他擒回契丹入赘丞相府,再也跑不掉了,岂不是好?” 陶花听得这姐妹二人调笑,甚为不解,她从来不知萧照怜竟有意秦文。萧氏姐妹并不常与周国作战,而秦文更是上次才首战契丹,他们如何相识?莫非是萧氏姐妹知道他二人有情,在调笑他们不成?可是她们两个说话时,并未看她。陶花忍不住回头看了秦文一眼。 秦文看见陶花远远在阵前两次回望自己,便纵马过来。马匹走到近前,已经能看清人面貌时,他骤然一勒马缰停住。 萧照影已经认出了他,在马上微微点头行礼,“秦将军别来无恙?” 陶花听到此言已经确信他们是旧识,只是不知如何相识而已。陶花满脸疑惑望向秦文。却见秦文不肯再踏前一步,只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:“我久闻契丹人重信守诺,不知是真是假?” 萧照影还没说话,照怜含羞抬头,“当然是真,我何曾骗过你?” 秦文颔首,“若是真的,当然好,若是假的,我也不会对女子便格外容情。” 陶花听他此言颇有威胁之意,更加疑惑。萧照影却已经沉下脸来,“秦将军,我家小妹对你一往情深,苦侯整整五年,你怎能对她如此无礼!入赘我契丹丞相府,原是多少英俊少年梦寐以求的好姻缘……” 萧照影还未说完,秦文冷冷打断她,“多谢萧姑娘你一片好意,如今两军阵前,咱们是敌非友,还请姑娘自重。” 他这一句话把萧照怜气得当场泪光盈盈,萧照影把马匹往回一圈,说了声:“妹妹你休放了这薄情之人!”纵马回阵。 第十八章:旧识(7) 萧照怜气得已经催马朝秦文奔过去,陶花勒马后退一步,朗声向秦文说道:“秦将军,我们刚刚说好,她是女子,你得单手迎战,要么换我可好?” 秦文已经右手提枪架住萧照怜的一对峨嵋刺,转头时言语比刚刚温和了很多,“我来吧,你回去阵中,别在这里了。” 陶花依言退回,远远望着,见秦文单手应付萧照怜虽然不似平时挥洒自如,倒也不落下风。萧照怜伤心之中,招法极为刚猛,她原以为秦文一定会让着他,却是没有,所有猛烈攻击到了他这里,都如泥牛入海,化得干干净净。 两人战了三四十个会合,萧照怜见秦文不温不火,处之泰然,心情急躁起来。她乘个空隙用左手刺压住秦文的铁枪,右手竟然放脱兵刃探手抓了过来。秦文看她只剩单手压着自己,枪尖一挑就震开她的峨嵋刺,斜上来刺她前胸。本想她右手必然回救,谁知萧照怜竟是不躲,她便是要赌他不会刺死她,右手不收,立意要将他擒过马来。 秦文枪尖刺破她衣服时,她也抓到了秦文的腰侧。 陶花在阵中看见,大惊失色。萧丞相没有儿子,对这两个女儿那是爱逾性命,若是眼睁睁看着死掉一个,她日后如何跟萧丞相交待? 陶花大叫一声:“不要杀她!” 第十九章:照怜(1) 第十九章:照怜 秦文听见陶花的叫声,硬生生收住力道,枪尖一摆在她前胸划过。尖铁已破衣服,萧照怜前襟的衣服哗啦啦全都散开,她本来已经抓到秦文,此刻赶紧回手捂住胸口,然而衣襟已经裂开,酥胸半露,两阵中士兵虽然看不甚清楚,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。 萧照怜顿时羞得无地自容,左手剩下的一只峨嵋刺“当啷”落地,双手紧紧护于胸前。她如此一个刚烈勇猛之人,竟然当场落泪。秦文怔了一刻,似在犹疑,终于还是探手将她提过马来,他与她面对面坐着,轻揽住她后背将她抱于胸前,算是为她遮羞了。 契丹营中顿时有人出阵来救应,秦文却早已回马到己方阵中,陶花抢上前来,带了公主营的女兵接下萧照怜。 侍从递了一件披风给陶花,她过去包在萧照怜胸前。 秦文提缰走到旁边避嫌,陶花跟过去,问:“你是怎么认识萧家姐妹的?” 他嘴角噙了一丝笑,“萧照怜号称是契丹第一美女,这天底下的美女,我都是要见识见识的。” 陶花沉了脸,“我跟你说正事呢。” 他转过头来,面色并无丝毫调笑之意,“我也在说正事。我不喜欢为难女人,刚才是没办法才把她带回来,你给她找件衣服放她回去吧。” 陶花愣在那里,觉得他的话十分没有逻辑,他刚刚明明是想刺死萧照怜,怎么现在又开始怜香惜玉了?她有心想质问个清楚,却又怕在这战阵之中士兵面前让他难堪,只好先忍住。 她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痛快的时候,正看见赵恒岳赶了过来,探着头往萧照怜的方向看过去。陶花皱眉斥道:“你也是来看这契丹第一美女的?给你送到中军营去慢慢看吧!” 赵恒岳转头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,没说话。 陶花顿时明白自己过分了,竟然在阵前无缘无故斥责大王,于是分辩一句:“小满,你已经不再是小孩了,遇见衣衫不整的女子该知道回避。” 第十九章:照怜(2) 这一句话却说得更加不合时宜,陶花说完之后也发觉自己越描越黑了。果然,赵恒岳脸色已经沉下来,似有怒气,只是看见周围全都是兵士,发出火来必然让陶花在众人面前颜面有失。他一甩袖子,转身上马离去。 陶花犹豫片刻,追过去拉住他的马缰,“是我不好,刚刚……有点乱发脾气了。” 赵恒岳冷冷答道:“我从来不怪你发脾气,可是他的风流事你怨到我身上,这也太不公平。” 陶花先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受训,猛然间却反应了过来,问:“到底什么事?” 他哼一声:“你还是先出阵吧,萧照影已经在等了。” 第二阵是比箭兵,契丹人善射,那自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项目。萧照影施施然带了一个一百人的小队出来,面上的微笑去了一些,却仍是带着笑容说道:“我家小妹,就烦请秦将军多加照应了。若是能玉成好事那是功能无量,若是少了一根汗毛,只怕就不是兵退五十里这点小事了。” 陶花淡淡答道:“我会尽力保她性命。”说着挥手让公主营内的弩箭队出来。这一百人全都配备了顾师傅造出来的弩箭,机关精巧,力道雄厚。 萧照影看周军的这一百个箭兵全都不拿弓箭,反倒是扛着个盒子,就猜想到是弩箭。只不过强弩体积很大,需要几个人才控制一台,不如弓箭兵灵活,而他们带的这种可以一人扛一个的木箱弩,恐怕力道就不够,所以萧照影也没有十分担心。 然而等到一声号响,两方走出一百步开始交战时,萧照影却惊呆了。这些木箱弩劲力堪比强弩,而且装拆弩箭十分容易,她的箭兵虽然准头都不错,却抵不住这些强弩箭多力大,转瞬间契丹箭兵伤亡惨重。 萧照影到底是身经百战,知道已然无望胜利,拖延下去只会让自己精心培养的箭兵死伤更多,立刻高声向陶花喊道:“我们认输了,请收兵!” 陶花喝停弩箭兵,在马上一拱手,“那么,请照影姐姐即刻退兵。” 萧照影也拱手还礼,面上笑容隐去,“我会如约退兵五十里,咱们到五十里外,择日再战!” 当晚周营中欢声一片,大家全都喜气洋洋,只有陶花微皱眉头。她想问问秦文是如何识得萧家姐妹,却左等右等也见不着他,直到用过晚饭也没见人影。她也就先压下好奇,带了几个随身侍卫到父亲墓前,把今日战事说了一遍,希望父亲也能分享胜利的喜悦。 第十九章:照怜(3) 之后她又登上燕丘山,本来是想散步,却在山顶碰到了中军营的侍卫。赵恒岳正独坐山顶,望着滔滔燕子河神情凝重。 陶花走过去,他的面色不似以往亲密,淡淡问话:“你想不想知道,我今天为什么过去看萧照怜?” 陶花不语。 他仍是淡淡说道:“无论我做什么,都是错的,你从心底厌烦我,所以处处把我想得不堪。” 陶花急忙跟进一步,“你别这么说,小满……” “说过了别再叫我小满!你真以为你是我长辈了么?连是非都分不清楚的长辈!”他声音猛地高了起来,惊得远处的侍卫也往这边走近几步,怕出什么变故。 这是陶花第一次见赵恒岳对自己发火,她后退两步,微觉有些害怕。也说不清为什么,千军万马都不怕,就是见他发怒伤心,就有点怕了。 赵恒岳看见她的神色,一下子又怜惜起来,伸手把她拉到身边,轻声说:“我不是怨你说我,我是怨你太傻了。你这样子笨拙,就算是嫁给他,以后可怎么办?他跟那萧家二小姐有前情,难道还需要猜么,你这该管的不去管,跑来管我有什么用?” 陶花低下头去,“我……我也不是厌烦你,我怎么会厌烦你?我……” “我什么我?都跟你说到这个份儿上了,你还不去看看战俘?” 陶花哼了一声,“我管不了他!他要是看中了别人,那也请便!” 赵恒岳叹口气,“阿陶,你要也是这么傲的脾气,嫁秦文可真不合适,嫁宁致远都比他强。虽然同样风流,但宁致远至少我能管得了,这秦将军,可是连我都吃不准。”话音未落,旁边过来一个侍卫,到赵恒岳耳边低低说了几句。赵恒岳点头,对他说:“你把刚刚跟我说的,再跟长公主说一遍。” 那侍卫立刻向陶花行礼,禀道:“大王刚刚遣人去将战俘带至中军看守,却得知已经被左营秦将军带走了,我们想去将军帐带人,却被挡在了门外,兄弟们私下里听说,秦将军已经把战俘放走了。” 陶花皱眉看了赵恒岳一眼,两人一同站起,朗声吩咐各自的侍卫同回左军营地。 第十九章:照怜(4) 陶花进了营门,连马都未下,直接奔驰到将军帐门口。 秦文负手在帐内,看见陶花和赵恒岳一起回来,他也没有行大礼,只是到了陶花身边说:“我已经放萧照怜走了。” 陶花怒道:“你这是重罪!” 他淡淡笑了笑,“那就请公主治我的罪吧。” “你……你别以为我不敢!” “萧照怜与我有过情事,不过那是好多年以前了,现在我放她走,就跟你放哈布图一样,总得顾点义气。” 陶花气得再也说不出话,转头奔回了自己营帐。她原以为秦文一定会追过来解释,等着他过来说两句软话儿,却是没有。倒是赵恒岳追了过来,并坐在地毯上安慰她许久。 她负气问:“难道这不该按军法治罪么?” 他柔声答:“你没听见他说,你也放过哈布图,那是说给我听的,要治他的罪,也得先治你的罪。” 陶花愣了片刻,她自己并没听出这层意思,还以为他只是在借旧事求她原谅。她愤然道:“这人心地好坏!” 赵恒岳大笑,“阿陶,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这么傻。” “我傻,你们就都欺负我是么?” 他望着她,“阿陶,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?我只是尽我所能地,不要让他欺负你罢了。” 陶花长叹一口气,“要是他能像你对我这么好,就好了。” 赵恒岳一愣,很明显地心思活跃了一下,似乎已成死灰的心又悄悄复燃,他轻声问:“要么,阿陶,咱们退了这门亲事好不好?反正也还没有让别人知道,只有两家人自己……” 他还没说完,陶花断然止住,“你说什么呢!就算他欺负我,我……我还是……” “你还是甜甜蜜蜜地恨他。”他帮她接了下去。 她低头不语。他喟然长叹:“这世上啊,从来是痴情女子负心郎,痴情男子负心娘,似乎痴情的不配上一个负心的,就不成对儿。” 第十九章:照怜(5) 陶花本来迟钝,这会儿不知怎么就灵光一现,“你说谁是负心娘呢,我才不是!” 赵恒岳也没料到这个傻姑娘这回这么快就反应过来,他一时都没想好怎么应对,于是仰身躺到地毯上去,避开了她的目光。过一会儿想想,既然这木头疙瘩已经听懂了,似乎避开也没什么意思,他看了看她,半笑不笑,“你怎么就不负心了?跟你一路走过来,从契丹走到中原,现在又从中原走回契丹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你就只看见他的好,他做了错事全都算在我头上,我去看看战俘都要被责备行不正坐不端。” 陶花静默了一会儿,一笑,“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,我就是个负心娘,也得有个痴情男子来配啊,你算什么痴情男子?你就是个尿裤子的小屁孩儿!” 赵恒岳猛地坐起来,拿手指指着她,“阿陶,你给我听着!这件事你要是敢再提一次,我……我……” 她得意地扬起头,一幅不受任何威胁的样子。 他恶狠狠地说了后半句: “我就尿到你床上去!” 陶花轰然大笑。 他没有笑,却也收了恶狠狠的声音,好整以暇地似是随口接了一句:“还得让你亲眼看着。”说完,就在她满脸通红的时候,哼一声离开。 第二天一早,三军开拔前行五十里。五十里外正是原属大周、今属契丹的乌由城,萧照影带领契丹大军驻扎城郊,周军则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。乌由城临近高山,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,周军驻营后一时没有约战,先休养生息,商议对策。 陶花故意对秦文冷冷的,他也不说什么,就安心受着,似乎料定她总有雪融冰消的那一天。 这天,几人在军帐议事,说起乌由城东侧的乌由山谷是个打埋伏战的好地方。 陶花说:“这计是好计,可是契丹人却没那么容易上当,而且乌由山谷的入口不算近,从这里跑过去,背后又有追兵,只怕这一路上都有凶险。” 郑伯点头,“你们几个将领,只有长公主或可诱得下敌人。她马上兵刃不强,败退下来也十分可信,而她弓箭马术都好,至谷口这一路上比别人都少些凶险。” 赵恒岳和秦文一起开口阻止。 第十九章:照怜(6) 陶花拦住他们两人的话头,“我愿意去。” 众人都看向赵恒岳,等他最后点头。他看了看陶花,“我若不让你去,你怕是不会开心,那,你就去吧,记得带足马匹和箭支。” 当天下午三军将领在中军帐中商议定下部署安排。乌由谷距离较远,中军留下来守营,左、右两军埋伏在山谷两侧,又在公主营和左军中选出精兵随陶花诱敌。 赵恒岳写就战书,加盖公主印鉴连夜送到敌营。陶花待战书送出后才问:“你写了什么?” “写的是:左军将领因情私放萧照怜,公主听说后醋意冲天,定要与萧照怜拼一死战。” 陶花瞪着他,见他笑意晏晏,全然不似撒谎,想必这战书真的就是这么写的,忍不住在中军帐中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去掐他手臂。他也不躲闪,笑着受了。 战前一晚,陶花在帐中整理衣甲,穿上金丝背心,装满箭壶,另带了一支焰火箭作为讯号。收拾停顿后,脱下戎装,正要熄灭烛火睡觉,却听得帐外有声响。陶花还未回神,秦文已在侍卫的阻拦声中进来。 塞北女子在寒凉时节是穿着贴身的小棉袄睡觉的,陶花此时正穿着她的红绸小袄,腰身精细,玲珑有致,并不是见客的衣服。她待秦文走到近前,沉下脸斥道:“我正要休息,你就这么闯进来,帐前的侍卫都是白设的么?” 秦文不理会她的呵斥,只是焦急进言:“陶花,我又想了想,还是有些担心你。要么我在谷口和战场中间接应你一回,如何?” 陶花摇头,“无妨。你去接应我,难免让敌人怀疑。” “我想到了这点,所以打算只带一个百人小队,只求挡得一挡,让你能多跑出些距离。” 陶花皱眉道:“那你怎么办?挡得这一挡之后呢,你便已经距离敌人比我还近,岂不是更加凶险?” 秦文微笑,“没事。我十三岁就上战场了,比你可厉害得多。” 陶花却未笑,只是摇头皱眉。 第十九章:照怜(7) 秦文似料到她会不允,轻握住她手臂,“这样吧,我在半途那个杨树林中等着,如果看到你远远甩脱敌人,就不现身,只等你们过去之后合围;如果看到你有危险,再去救应。我已经交待过副将明日替我率左军埋伏,连百人小队都已经选好。” 陶花看他不容置疑,部署全都安排妥当,知道无法再反对。她也知他用心良苦,为自己不顾安危,顿时有些感动,抿唇低下头去。 他本来就握着她的手臂,慢慢将整个人都揽到怀中来,“还生气么?” 陶花一入他的怀抱,那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,就已经放下了怨怒。秦文紧紧抱着她,只觉她的体温体香透过那薄薄的丝绸小袄四散开来,直击自己的心脏,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。 他垂下双目,轻轻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:“陶花,等到天下平定,我陪你一起卸甲归田吧,再也不问江山社稷、家族兴衰。到那时,我欠你的情再一点点报还,现在,只望你别怪我。” 陶花胸中一阵热意,回抱住他轻声说:“乱世无奈,陶花明白。等到明日一战传吉,契丹指日可胜,咱们……。” 秦文听到这里却顿时清醒,一把将她推开,说声“明日还有大战,今夜你要好好休息”,连道别都无,急急起身离去。 第二十章:离间(1) 第二十章:离间 初春的草原上,乍暖还寒,虽然是个太阳高照的大晴天,冷风一吹,还是觉得冰冷异常。 陶花点齐士兵,带队出营。按他们商量好的计谋,此时左、右两军应该已经到了乌由谷的山上,正在布置埋伏。秦文应该正在杨树林中,找一个合适的隐藏地点。 可是走到营门口时,却看见秦文一人两骑立在那里,连亲兵都没有带。陶花不由奇怪,到他跟前低声说道:“你怎么又过来?伏兵已经设下了么?” 他翻身下马,把坐骑交给陶花,“伏兵已经设下,只是我不知为何,眼皮跳个不停,所以又回来,想让你再多带一骑。万一‘火云追’有事,也不至葬送了你。”他把坐骑交到她身后的侍卫手中,然后在马下抬头望向她,“我十五岁随父在江淮,有天中午正跟父亲吃饭,哨探来报说有四五十个山匪正在附近村落作乱,父亲就带了一个百人小队过去,还交待我剩些食物给他回来吃,可是他再也没回来……” 陶花看见他眼中的悲伤不舍,心里一边疼惜,一边又觉得甜蜜。她知道,让秦将军在大战之前不按计划地回来探望她一趟,这已经是万分不易了。可是再回身看了一眼身后,士兵列队待发,她无论如何不能下马来跟他卿卿我我道别。 陶花微一沉吟,便有了计较,自怀中拿出当日在太师府中折的半支断箭,轻声说道:“有誓在此,不敢或忘,纵然浴血疆场,也要归见将军。” 秦文点头,“你记得就好。” 她俯下身来,凝望他双眼,很想亲近一番再走,却终于一咬牙起身,口中断然吐语:“一生之盟,永志于心。”说完纵马率队离去。 陶花到约定地点时,见契丹军早已经列好队伍等候。萧氏二姐妹正在马上说笑,想来是等了她多时。 她缓步过去,与两人见过礼后,萧照影看看她身后的兵马,笑道:“陶家妹子怎么只带了这么点人?” 陶花早有事先商量好的回答:“我只带了公主营,因为此事是我私事。” 萧照影大笑道:“看来妹子你的脾气还是一如当年。还记得你十四岁那年,圣上把周国进贡的南海珠赐了一颗给我,命太子送来,你知道他送珠子给我,也不问原因,便在一同练箭时射了他一箭,虽然没有箭头,也让他痛了好几天。” 第二十章:离间(2) 陶花咬唇不语,既然萧照影认为她还是当年那个脾气娇横、不知轻重的小姑娘,那只对今日战局更有益处。 萧照影声音低了一些,“妹子,我接战书后问过太子,才知道你竟有意于秦将军。既然他如此风流,伤了你和我妹妹两人,我看你不如弃他而去。我和太子虽然名为夫妻,其实常年征战,一年也见不了两三回,你若能陪在他身边,我必然待你如姐妹。” 陶花轻轻摇头,“我若还能同澜哥哥在一起,当年就不会走了。” 萧照影缓缓点头,“你可是恼恨他耶律家害了你陶家?” 陶花不语,不想跟她解释这段旧事。 萧照影见她不答,似不经意间淡淡提起,“太子曾经问过我,当年那个要害你陶家的密使是谁。” 陶花一听,立刻抬头凝视她。 萧照影一笑,徐徐说道:“我对他说,此事我虽然知道,却和父亲小妹同在圣上面前发过血誓,不能泄露他姓名。” 陶花点头,“我知道你们不肯告诉我,等我攻破上京之时,查阅记档,总能找到蛛丝马迹。” 萧照影轻提马缰,向前走了几步,更靠近陶花一些,压低声音说道:“此人姓名我是万万不能告诉你,否则与我誓言有违,他曾在两军阵前提醒我,问我们契丹人是否重信守诺,那是自然。” 陶花闻听此言,猛地抬头看向萧照影。 萧照影依旧微笑,“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此人姓名,却可以跟你说些姐妹间的悄悄话。此人访我契丹时,行止极之严密,住在我萧府之中,并未见过外人。只是,他既住在我家,我照怜妹妹对他一见钟情,失身于他……” 陶花双手颤抖,“火云追”被她不自主勒缰逼得倒退三步。她猛然清醒,“你骗我!” 第二十章:离间(3) 萧照影毫不恼怒,笑容淡淡,“你且想,大周来使若非极为机密之事,怎能住到我萧府之中?不住在萧府之中,又怎会遇见我妹妹?当时,周国田太师曾写来一封密信,此信收在圣上手中。数月前,田太师却忽然密遣使臣将此信带回,后来,我听说你国有变,太师被杀,你们杀他之时,没找到这封信么?” 陶花在那一瞬间,顿时想起在太师府卧房枕下见到的那封信。她想起秦文当时十分慌张,把那封信拿走后再没有提起。 陶花又后退三步,萧照影又慢慢前行三步,招手把萧照怜也叫过来,“妹妹,咱们三人都是女子,有些私话说说也无妨。咱们萧家二小姐是上京城中最最高傲的姑娘,此事想必陶家妹子也知道,可是,如今老大也未出阁,妹妹你且告诉她,你等了几年?” 萧照怜眼中隐隐有恨意泪痕,“五年。五年之后,物是人非!” 萧照影点头,“不错,正是整整五年。我上次就跟你提过,难道你就没疑心?怎么那么巧你家也刚好是五年前遇难?当时,我们萧家待他也算不错,他离开上京后有黑衣人追杀于他,那些人沿路设卡,只要看见周国官员便不留活命,想必是要找这个来使,却并不知道此人是谁。照怜妹妹求得我父亲下令,命沿途官员接应保护,我妹妹对他情深意重,却不想此人如此翻脸无情。” 陶花看着她姐妹二人,只觉恍如隔世。 萧照影确实在上次对阵时就提过萧照怜等了五年,那就是说,秦文在五年前去过契丹,她只是没有把这件事跟自己的家事联系起来,此时一想可不正好相合? 那些追杀他的黑衣人,多半就是赤龙会,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周国使臣剿灭了陶氏一族。 往事一幕幕在她心中重演,都验证了这个她最不愿去面对的推断。 她模模糊糊又听到萧照影说了些什么,却只觉耳中眼中空蒙一片。她在战场上茫然四顾,漫天遍野的绿草,连边际都看不到,这天下如此之大,却是……却是……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。原来她爱的人,竟然处心积虑骗了她这么久!原来他害死她的亲人,还要凌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!终于逼得她亲手射死幼弟,成为这一生永难忘记的噩梦…… 陶花恨不得就此离世,从此不再问人间是非。猛然间胯下“火云追”突地一跳,她往下看去,一支铁箭向“火云追”咽喉飞来,宝马有灵性,它一跳之时是为了想躲开,却终于还是中了左腹。“火云追”痛得一声长嘶,陶花顿时重回人间,勉强圈转马匹往己阵中奔去。 第二十章:离间(4) 萧照影不欲取她性命,只想射伤她这头马,而后将她带的队伍全歼于此处。 “火云追”受伤之后,更知情势凶险,全力奔跑回阵。 陶花挥手命撤退,她的侍卫把秦文早晨留下的坐骑牵着迎上来,陶花在马上一跃换过马匹,然后拍拍“火云追”的背,它十分懂事地自己往营地方向跑去了。 萧照影带着队伍中的轻骑兵追杀过来,陶花按照原定路线,往乌由谷口奔跑。这条路线她已试跑过多次,只是,这次她的心境却不同了。 她只想就这么纵马而去,跑到天涯海角,再不回头。 然而往事历历,没有一件可以躲得开,纵使她跑到天涯海角,她也忘不了父亲如何被乱戟刺于地上,陶若如何被她自己的桃花铁箭一箭穿喉。 她心乱如麻,马匹也不熟悉,跑得远不似平时迅速。 她带了五千轻骑兵,刚刚撤退时已经被掩杀两千,这是撤退时的正常折损,布局时已经想到。可是此刻,因她这头马跑不起来,大队马匹跟着头马,都有些迟缓。后面的追兵频频放箭,契丹军以弓箭见长,她带的轻骑兵又没有配重甲,一时间死伤惨重。跑了还没有路途的一半,身后只剩了不到一千人。 陶花赶紧摘下背后弓箭,伺机往敌军中领头的马匹射去。这次为了重创敌人,她带的全都是铁箭,可是她一摸那箭支,瞬间又想到她便是用铁箭射死了自己的亲弟弟,更曾用铁箭在战场上救了杀父仇人。 她的手一颤,箭支又落入壶中。 这里她的箭刚刚落下,背后却有一支乱箭飞了过来,陶花只觉右臂一痛,转头看时,箭已擦臂而过,鲜血涌出。 疼痛让她警醒起来,压下心中千头万绪,抽出箭支射向敌人。 第一支箭刚刚发出时,已过了路途中间的杨树林。 陶花回望时,正看见周军小队自树林中杀出。人还是昨日的人,他一马当先冲入敌阵,所到之处尽皆披靡,只是,她看到他时,却全没了往日情谊。 陶花一勒战马停住,圈转马匹往敌军方向过去。旁边侍卫见此情景,全都不明所以,也都跟着停下来,这一千轻骑兵顿时混乱起来,最后凌乱万分竟然全都停在了此处。 第二十章:离间(5) 秦文察觉有异,回头看见周军全部停住,陶花更奔驰过来,不由大怒,“你还不快走?!” 陶花放缓马匹,远远喝问:“秦文,当日杀我父亲兄弟的周国来使,是不是你?” 他手中双枪在两名契丹骑兵的身上,回头望向她,远远地看不清神色,“我们回营再讲此事。你快走!” 陶花心底最后一丝飘渺的希望也破灭了。若不是他,他必然会说。他既如此回答,定是他无疑了。 陶花拉开玄铁弓,搭上三支铁箭,缓缓向敌阵中拉开了弓。 他四周全都是敌人,根本顾不得这边。她箭支一发,定然能将他射毙马下。 她的弓箭得自名师真传,不用在此时,更用在何时? 可是她的双手却颤抖了,终于缓缓还是将弓箭放下。 他已经杀得眼红,身上素甲溅满鲜血,回头时见她仍在原地,声音已近沙哑吼道:“你疯了么!快走!” 陶花定睛往敌阵中望过去,因她这一阵耽搁,这支百人小队不能撤退,虽然个个骁勇,进退紧密有致,却终于敌不过重兵包围,已经死伤过半,连战马也大都受了伤。如果她此刻转回头按原计划跑往谷口,恐怕这一百人会全军覆没于此处。 千军易得,良将难求。似秦文这般将领,恐怕一死之后再无可继之人,那么讨伐契丹吴越,都会变成可望不可即之事。 家事为小,国事为大,这是陶家历代的祖训。 刚刚萧照影完全可以趁她心神恍惚时命人一箭射死她,她却没有那么做。以萧照影的为人,留她性命决不是为了什么姐妹情谊,她必是想留下她来对付秦文,她知道她一定会为父报仇。 可她若是那么做了,岂不是遂了敌人的心愿。 军情紧急,再不容她犹疑。陶花伸手至箭壶,拿出焰火箭射向天上,同时命自己麾下所剩兵士杀入敌阵,连贴身侍卫也不留。 虽然敌军还没到伏击地点,但是焰火箭已出,伏军的将领应该知道来此地决战。 第二十章:离间(6) 再等得片刻,她自己带着的这一千人也快全军覆没时,周军的埋伏队伍赶至此处。秦梧一马当先冲在最前,陶花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下来。 她回头望向敌阵中,一时竟没找到秦文,不由吓得心惊一回,赶紧再定睛寻找,终于找到他的兵刃,只是那持枪之人,身上再无一处白净,全身便似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,早已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,哪些是自己的血。 陶花找到他时,正看见几个契丹将领围住他。想是别处的周军都杀得差不多了,便来专攻他这一个。 她看见有个契丹将领使条镔铁链,正牢牢用双手绞紧链子,锁住他的右手枪,他一时挣不脱,左手枪在应付左侧敌人,也无法回救。这时右侧又有人持刀往他右腿劈下。 秦梧刚入敌阵,无论如何也救不了近火。 陶花犹疑一瞬,不知道该不该施救,战机便在这一转瞬间失去,等那钢刀落到腿上,鲜血四溅之时,她再想抽箭已经晚了。 陶花心痛如绞,只恨不得那钢刀是砍在自己身上。原以为他右腿必然不保时,却见一支白羽箭倏地飞至,将那钢刀斜斜震开。陶花顺箭支方向看去,正看见萧照怜手中空着的铁弓。 陶花暗自庆幸,同时也深深后悔自己刚刚的犹疑。她拿出三支铁箭,射落那使铁链的将领。接着纵马到一处高地,箭无虚发把自己的箭壶和箭囊全射空了,便圈马回了中军营地。 刚进营门,身心一下放松,竟然一头栽下地去。 门口的哨兵急忙过来扶住她,她摇头吩咐:“你们找条绳子来,把我绑了去见大王。” 哨兵当然是不敢,陶花只好自己走到赵恒岳帐前跪下。 门口的侍卫都是近侍,一边过来问“公主怎么了”,一边早有人去报给了大王知道。 赵恒岳正在巡防,一身重甲赶了回来。侍卫颇懂事体,已经把陶花接进帐中,赵恒岳一挑帘,看见陶花跪在地下,右臂受伤,满目眼泪,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,“阿陶你怎么了?” 陶花低着头,“我有辱使命,义气用事。本来让我去诱敌,却中了敌人的离间计。请大王处置。” 赵恒岳蹲下身来,“阿陶,凡人都有弱处,没有百战百胜的将领。你不要自责。” 她仍是跪着不动。 第二十章:离间(7) 他继续劝慰,“哪一个名将不是在败战中成长起来的?飞将军李广曾被俘于匈奴,南梁奇将陈庆之曾全军覆没、剃发逃命,你败一次,便多一次教训,以后也就多了一次胜算。若是一败便处置将领,那岂不是把惨重代价换回的教训也给处置没了?再说,今天这一局本来就凶险,你不知道我……我多担心你。”说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。 她仍是不语。 他开始担心,“到底怎么了?” 她抬头望向他,仍似不相信般,“杀害我父亲兄弟的周国来使,竟然是——秦文?” 赵恒岳毫不见惊讶,只是平平回了一句:“你都知道了?” “你早就知道?” 他点头。 她所有的哀伤与怒火都在此时发出,蓦地痛哭急斥:“你早知道,为什么不告诉我?你们都是这么对我的吗?我一直把你当亲人一样,你,你怎么忍心骗我?!” 他没有说话,等到她哭得累了,停下来喘息时,先把自己随身的水袋解开递给她,而后撕下袍襟,帮她缠好还在流血的伤口,一言不发将她抱入怀中。待她气息稍平,轻声说道:“这件事,戚二爷也知道,他还跟我商量过要不要告诉你。你说,我们为什么没告诉你?你现在知道这件事后,难道比以前更加开心么?” 陶花不语,她自己也明白不该冲赵恒岳发火,只是她心中波涛汹涌,总需要一个出口。发泄过后她也有些后悔,拿起水袋饮了一口,问他:“这事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 第二十一章:伤情(1) 第二十一章:伤情 乌由谷外杀声震天,明晃晃的太阳如人间任何一场大战发生时一样,安然照着这一场新的屠戮。 赵恒岳回来之前已经把各处都安排好,此刻专心拉着陶花席地坐下,缓缓问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我遇见你的时候,是多大?” “十一岁,你跟我说是十一岁。” “是啊,我那时已经十一岁了,你可知道我那十一年是怎么过的?” 陶花沉吟一刻,想起当日遇见赵恒岳时,他骨瘦如柴,弱小得不似十一岁的少年,倒是生柴火驾轻就熟,并且十分乖巧谨慎,心知他生活必然困苦,只是自己一直没有细问过而已。 他十分平淡地述说起往事:“我很小的时候就到继父府中了,已经不记得原来的家是什么样子,甚至我妈妈的样子,都很模糊,我只记得她抱我在胸前的时候,怀里温温软软的,其他的都不记得了。五岁的时候被契丹人抓住,他们知道我继父是太子,绑了我们一家三口在牛车上示众,还脱了我们的衣服,烙上奴隶印。”他说着脱下长靴,指着脚踝上一个印记给陶花看,陶花看得惊心,他却似在说旁人之事,毫不关己。 “我继母不堪受辱,当场自尽。我继父说他本来也不应该贪生,可是他死了,我一个五岁的小孩也活不下来,所以他为着我苟且偷生。他对我很好,教了我识字,还教了我很多政事道理。后来到我九岁的时候,我继父也生病死了。”赵恒岳说到这里,低了一回头,陶花伸手将他揽住。 “契丹人对我们不好,有时候家里实在没吃的了,我饿得咕咕叫的时候,继父就会找个借口到萧丞相府中去拜见,其实就是讨些吃的。那萧丞相祖籍在周国,对我们还算客气。继父死后,契丹人就不怎么管我了,我就跟上京城里那些在街头讨饭的小孩子们混在一起,有一顿没一顿的。后来,一个大雪天,我实在是又冷又饿,没有办法,就到丞相府门口去。那些门卫们当我是来乞讨的,呵,其实也没错,我就是去讨饭的,他们往外赶我,正好碰上萧家的两位小姐出来。” “那时候,二小姐手里正拿着一块点心边吃边走,她姐姐还笑她像个馋猫。那块点心……还冒着热气,连我都闻见香味了,我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……” 第二十一章:伤情(2) 赵恒岳的声音中终于有了一丝向往,不再似刚才平淡,“她……她穿了一身跟雪一样白的貂皮袄裙,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白的颜色,就连下的雪,有时也会混些尘土,可是她穿的衣服连一丝尘土都没有……我……我好想摸一摸她的裙角,却……却又怕弄脏了。她见我一直看她,可能嫌我烦,就把那点心扔到地上给我了。我很想拾起来吃,可是……可是又怕她看轻我,所以没作声跑了。后来,我有空就去丞相府门口看看,也不敢走近;再后来,我找到围墙上有个狗洞,就经常趁天黑钻进去看看她们家,有时候运气好,也能偷点东西吃。” 陶花心里只觉钝钝地疼痛,终于知道了那天下大雪时他跟她提过的那个女孩子是谁,却没料到是这么卑微的一段感情。她把手中的水袋拧开,拿在手里喂给他一口,他饮一口水,接着说下去:“有一天,我去她们家的时候,看见她们家来了一个人,说是周国人,本来她们家来客人也不稀奇,可是那个人却似乎很让二小姐高兴。我看见她一直围着他转,可是……可是她却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一眼。” “我那几天都不怎么高兴,也要不到东西吃,实在饿得受不了了,就在一个下午又偷偷跑去她们家。就在那个客人的屋子里,我看见二小姐她没穿衣服,她……她比那貂皮袄还要白……我虽然不怎么懂,却知道伤心,就在雪地里跑出城去。那时只想着,我要离开这里,宁可被打死也要跑回家,我再也不要过这种日子了,我想回去找我妈妈……”赵恒岳低下头去,似想起当日心情,久久无语。 陶花此时颇有同病相怜、同仇敌忾之心,恨恨说道:“哼,他与人欢好之时,你我正在雪地中奔逃搏命。”说罢紧紧抱住赵恒岳,轻拍他脊背,“小满,都过去了,姑姑在这里呢,谁也别想再欺负你。” 他伏在她肩上,接着说下去,“其实,后来我才知道,那时候我妈妈早已经死了。而我当时出城,恐怕也是刚刚好。我刚出去就看到他们在城头上贴我的画像找我,好在当时天色已晚,容得我跑上无牙山,可是山上那么冷,我又没有衣服……我倒下的时候,以为真的完了,幸好姑姑你路过,把我救起来,姑姑……你……你怀里跟我妈妈一样,温温软软的。我睁开眼睛看见你的时候,你满头满脸都是泥污血水,你那个时候可不如现在好看……”他说完又怕陶花生气,直起身来看了陶花一眼。陶花苦苦一笑,“我知道,我最狼狈丑陋的样子都被你看在眼里了。” 赵恒岳坐直身躯,伸手揽住陶花的肩膀,“可我看见你的时候,却真真正正地把萧家二小姐给放下了。像她那样的姑娘,本来就跟我不同路,她有好吃的点心,雪白的衣服,我很羡慕,可是,那些都不是我的。阿陶,你才是我的亲人、身陷绝境时可以指望的那个人,你好看不好看,都没有关系……后来,我们在契丹军营里,我看得出来你跟那个契丹太子很要好,可你却为了救我,骗了他。我那时就想好了,此后倾尽我力,也要护你平安,我欠你一条命,还有一个像耶律澜那样的好夫婿。” 第二十一章:伤情(3) “我们在燕子河边遇见他,我当然猜得到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周国来使,所以不让你靠近他。回到中原之后,我也很快知道了他并不是太子一党。我没跟他提起在契丹见过他的事,遇到凶险时,他也曾多次护我,郑丞相说他是我大周脊梁,我也就善待于他,不去想旧事。后来在落霞山无意间竟然找到阿陶,我好高兴。你去幽州之前,我想过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,又怕两军阵前将帅失和,就没说。现在,我好后悔……” 陶花仰头,“这不怪你。” 他微微放脱了手臂,低下头去,“阿陶,我对你的心意,你也该能猜得到了。可你肯定猜不到,我听说你们两人在军前生情的时候,心里是什么滋味……我念了你整整五年,他才认识你几天?就敢横刀夺爱!我听见你说要嫁给他的时候,我……我恨不得找他拼命!可是不行,宰了他,你会不高兴。呵,你怕是不知道吧,我连想死的心都有过。可我知道自己不能死。我死了,你就不再是什么长公主了。你若不是公主,没了我做靠山,你以为秦家还愿意迎你进门么?我……我连死都不能死……” 陶花哑然瞪着他,没想到他竟如此轻言生死,她从来不知道是这样的深情,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小孩脾气偶尔意动,甚至是闹着玩。她就那么瞪着他不知道该做何反应。 赵恒岳看见她的神情,立刻收住所有言语,他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,已经让她承受不了。他慢慢敛了情绪,重又恢复平时的冷静,摇摇头说:“没事的,我也不是一定要娶你。天下之大,有很多事等我去做。我就是一次次看着你为了他不高兴、为了他跟我生疏,心里有些难受。他拖延婚期的时候,其实已经惹怒了我,如今,既然你已经知道家仇所在,那咱们以后都不要理他了。要杀要剐,都由你决定吧。” “还有,我要跟你说明白,那天我去阵前看萧照怜,不是因为惦记她,我早把她忘了。只是听说抓了萧家小姐,我想去看看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。若是二小姐,哼,我倒要看看他秦文是如何应对,他若是救她,就不怕她向你泄漏秘密么?若是杀她,那也真是狠心。”赵恒岳讲到此处,问了一句:“是她告诉你的么?” 陶花摇头,“是照影。萧照影十五岁即领兵出征,在契丹朝中拜有将军封号,不但有勇力,更足智多谋,她多半是想借我之手,杀死秦文。” 话音未落,门外有人高声禀报军情:“大王,契丹军在乌由谷口南侧的杨树林与我军混战,他们人少,只有轻骑兵,已经有大队从乌由城出来增援。郑丞相问,中军是否过去增援?” 赵恒岳想了想,看向陶花。陶花摇头,“契丹军行止诡秘迅速,中军若出,万一来夺营就麻烦了。” 第二十一章:伤情(4) 赵恒岳点头,向外说道:“中军不出。派一个五千人小队,去试攻乌由城,围魏救赵,顺便探探他城内防守如何。另外,传信给秦、邓两位将军,若是战局不利,便退兵。” 士兵得令而去。 陶花沉思半晌,直起身来,“恒岳,有两件事我要跟你说:第一件,我们不能杀秦文,相反,还要重用他,越是契丹人想我们做的事情,我们越不能让他们如愿。第二件……”陶花侧头看了一眼赵恒岳,伸手拉住他手臂,“我与你,比亲姐弟还要亲,不过,我对你并无私情,这个念头你别再想了。你是我的亲人,跟爱人一样亲的亲人,我若陷入绝境,最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你了,不然怎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?本来我也想过找罗三哥,可是他有了秦梧,不能总去跟他说心事了……” 赵恒岳打断她,“阿陶,我以后不管有了谁,你都要记得一样来跟我说心事。” 陶花笑道:“是,跑去说心事,还惊散了一对鸳鸯。”她是在说撞破他和晓虹的那次。想起这件事,她刚刚绷起的心弦又松了下来——他不是说了么,他本来是喜欢萧照怜的,后来失意了,于是她就填补进来;现在既然有了晓虹,她就已经变成了被替换掉的那个,如同现在的萧照怜一样。 赵恒岳听到她提起这件事,顿时有些尴尬,没答话。 陶花心绪已渐渐平复,也想好了今后的打算,既知不能杀秦文,倒是觉得轻松很多。 她又歇得片刻,觉得饿了,赵恒岳亲自出帐去找了些清淡食物给她吃。侍从们看大王亲自动手,一片惶恐之声,她在伤心之中也觉不到不妥,由他陪着一起吃完。正要离去时,外面有侍卫的声音唤了声“大王”。 赵恒岳问:“何事?” 那侍卫却吞吞吐吐。陶花起了疑心,侧头问赵恒岳:“可是有什么机密军情不能让我知道?” 赵恒岳断然摇头,向外说道:“公主不是外人,你但讲无妨。” 那侍卫禀道:“试攻乌由城的小队说,城内防守坚固,他们已经退回;不过,在阵前的契丹军听见攻城,也就退了,我军并未追击,邓将军说,今日两败俱伤,先撤回养兵。” 赵恒岳答:“好,将士们辛苦了,我这就去左右两营看看。” 第二十一章:伤情(5) 那侍卫却还没走,赵恒岳再问他:“还有何事?” 他迟迟疑疑答道:“秦将军一回来,就问公主何在,中营的岗哨跟他说了在大王帐中,他说……他说请公主过去见他。” 赵恒岳怒道:“他是什么人?竟叫公主过去见他?你告诉他,左营之中,公主为先!” 侍卫顿了顿,低声回禀:“大王,秦将军伤势不轻,恐怕来此不便。” 陶花猛然站起,“军医呢?都到哪里去了?” 侍卫答道:“军医已经看过了,说性命无忧,只是怕要将养些时日。” 陶花又缓缓坐下,“你跟他说,我在大王帐中叙旧,一时半会儿恐怕到不了他营帐,以后再说吧。” 那侍卫拜礼退下了。 赵恒岳带着陶花先到右营,但听呻吟声一片,陶花心内悔恨自己。赵恒岳一边安抚伤兵,一边跟将领叙话,一边还要安慰她,却都处理得有条不紊。 再到左营时,陶花刚一进营门,“火云追”便扑了上来。岗哨跟她说这马在营门口等了很久,伤口已经包扎过,只是大家都不舍得把它硬牵回马厩。 陶花跟它亲热一阵,又检视过它的伤口,它才摇摇尾巴回去了。 陶花回头对赵恒岳说:“要是没有它,我今天必然就丧命阵前了。” 他笑笑,“那我真应该好好谢谢它,封它做御史大夫吧。” 她微微一哂,“你又乱说话。它不能开口,怎么能当御史大夫?御史大夫是动嘴皮子的差事,当将官还可以。”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面庞,“你总算笑了,为你这一笑啊,十个御史大夫也封得。” 左营之中伤亡比右营还要惨重,陶花一路看过去触目惊心,这回彻彻底底明白“家事为小,国事为大”八字的含义。 秦文躺在榻上,右腿有厚厚布带包扎,看见陶花和大王进来,急忙想起身,赵恒岳过去又把他按下了。 第二十一章:伤情(6) 他看了一眼陶花的右臂,问她:“伤得怎样?” 她懒懒应声“轻伤”,就不愿再说话。 他和赵恒岳两人说了说今日战局,陶花只在进门时扫了一眼他右腿的伤势,此后便一直端坐,再没看他一眼。 谈过战局,赵恒岳又嘱他安心静养,这才起身离开。陶花随他走到门口,却听得秦文在背后叫她:“陶花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陶花只好回转身,把赵恒岳也拉回来。 秦文看看赵恒岳,不愿开口。陶花淡淡说道:“我没有任何事情避讳小满,你但说无妨。” 秦文无法,只好开口说起五年前旧事。当时契丹刚攻下乌由,大军直逼燕子河边,天子惊恐,命田氏族党出兵。可是他们哪里敢战,都在幽州城内畏缩不前。秦文那时刚拿了武状元,志得意满之时,自请出使劝契丹退兵。其实他是看准了契丹军队也不想再前进,因为燕子河以北土地都已经归了契丹,他们也满足了,必不愿将军队牵制在这里。 而田太师在他出使前夜下了密令,一是铲除陶家,二是杀死赵恒岳,这两条都是为了将来太子登基铺路——陶家是旧太子赵齐一党,又有跟赤龙会的渊源。秦家在朝中一直没有明确表态,田太师也是想试试他们到底帮哪一方。接这两条密令后,秦家商议一晚,赵恒岳是一定不能杀的,相反,要找到他暗暗保护回京。若是两件事情都办不利,恐怕田太师即刻便会发难,最后只能决定铲除陶家。 因了这两条密令,此次出使变成机密,只有相关人员才知晓。秦文在契丹递上田太师给的通关密信,又说出这两件事情,只把杀死赵恒岳一节篡改了,变成带他回京。然而众人苦寻赵恒岳不获,他也只能独自回去。 陶花听他说完,与赵恒岳对望一眼,倒是都觉得他说的是实情。 秦文看他二人交换眼色,向着陶花气苦道:“事已至此,我还有什么要瞒着你不成?” 陶花淡淡回答:“你已经瞒了我很久,当日在朱雀门碰见戚二爷,知道我是陶洪锡的女儿时,你就应该告诉我。” 他轻咬下唇,“我……那时与你情谊尚浅,怕你会因此不理我。” 陶花怒道:“你是说,如今情谊已深,我便离不开你了么!你受田仲魁指使害我陶家也就算了,我和父亲既然逃出了,你又为何献计给那耶律德昌,让他……让他凌迟陶若……来逼我父女回救……”她咬住嘴唇,“他……他才是个孩子……我从来不知,你竟是这样狠毒的人!”说罢拉着赵恒岳起身出门。 既然已到左军营中,赵恒岳便送陶花回帐去休息了。他刚刚走出帐门,就听得她在背后啜泣,他一言不发转身扶起她,同回了他的营帐。 第二十二章:儿戏(1) 第二十二章:儿戏 士兵们刚打过大战,沉沉地休息了好几日。 陶花在大王帐中沉睡数日,醒来就吃些东西,偶尔也会再哭几声,远失了往日的活泼。她虽是巾帼中的英雄,却到底是个女子,更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,最看不开的就是情事。 赵恒岳见她着实是伤了元神,就把一切事务都交给郑丞相,专心陪在陶花身侧。开始时他和衣睡在地上,后来索性在帐中又搭了一张床榻,每日与陶花对床而眠,贴身照顾她饮食起居。 再过几日,陶花也就渐渐缓过神来,也开始四处走动,练练弓箭。可是她却有些惧怕回自己营帐,一直在大王帐中住了下来。赵恒岳待她亲密无间,又守礼重义,有时她也想,就这样过一生也不错。若是能够不嫁给他,又由他陪伴一生,那倒是也很可人心意;只是一想到嫁给他这个念头,立刻觉得十分怪异难以接受。 这天晚饭时分,她又吃不下饭,夹起来又放下去。 赵恒岳轻声问:“面条也不爱吃了?” 她还未回答,听见帐外似有人说话,他便问了一声:“何事?” 外面低声搅嚷一阵,有人忽然高声说道:“请大王告知公主去处。” 陶花认得是小金的声音,她掀开帐帘出来,看见帐外的侍卫正拦住小金往外推,他却一意想求见大王。 陶花温言对他说:“我一直在大王帐中,左军之事,由秦将军定夺即可。” 小金行跪礼,“公主,这好多天将军到处找你不见,你帐中侍卫只说你不在,却不肯说你去了何处。将军他……他今日饮酒失度,伤口裂开,这样下去,军医说只怕右腿难以保全。还请公主宽容,见将军一面。”小金说罢伏地“咚咚”叩头。 陶花淡淡答道:“你回去告诉他,一个人若不知爱惜自己,任谁也救不了。”说着放下帐帘,回到帐中抱着面碗发呆。 过一会儿听见帐外没了声音,她抬头问赵恒岳:“我是不是太狠心了?” 第二十二章:儿戏(2) 赵恒岳摇头,“长痛不如短痛。” 陶花却彻底没了胃口,也越来越坐不住了,不停起身坐下,到处观望。 赵恒岳坐在一旁,看着她忙忙碌碌,只是不说话。 终于陶花还是一挑帐帘,回头说:“我出去走走。”他但笑不语。 她出去了片刻却又回来,可怜巴巴地问:“能不能借我套男装?不想让人认出来。” 他指指侍卫营帐,“问他们借去,我的衣服都太显眼了。” 她讪笑:“我不好意思去。” 他淡淡一撇嘴角,出去片刻,拿了一套侍卫衣服回来。 陶花着着急急地穿,却还是对男装不够熟悉,有些笨手笨脚的。 他过来帮忙,细心帮她系带子、拉袖子,又蹲下身去帮她把裤腿挽好。 她抬腿踢踢他的肩膀,“你还记不记得,你小时候我也帮你挽过裤腿。” 他迅即低下头去,良久沉沉一声:“记得。” “没想到这么快你就长大了,现在轮到你来给我挽了。” 他低着头不说话,忽然就伸臂抱住她的双腿,轻轻叫了一声“姑姑”。 陶花被他突然抱住本来有点紧张,听到这一声“姑姑”却又放松了,也就没有推他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。 他低着头,声音闷闷的,“你别出去了,留下来陪我,好不好?” 她笑嘻嘻推开他,“我就是去走走,很快就回来了。” 夜风寒冷,陶花悄悄走到将军帐。果然没人认出她来。 她假装有事,挑起帐帘看了看。 秦文躺在榻上,右腿伤口绷带透出鲜红血迹。 他双目紧闭,似昏似睡,没有反应,微微挑起的眉毛应愁而锁,面孔比平日更显苍白,越发清俊得似个女子。 第二十二章:儿戏(3) 陶花看他不似有知,便纵容自己多站了一刻,仔仔细细把他的眉眼看了一遍。 床头燃烛的火苗忽忽跳动,映得他的睫毛也微微颤动,她的心也随着发颤。 到最后,她叹了口气,终是放下帐帘,含泪转身。 秦文在帐中睁眼,也叹了口气。 他已经知道,局面比他想象得更为艰难。 他在女人身上从未失过手,偏偏这一次,最重要的一次,却掌握不住了。 自燕子河边初见,他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女子在马上矫健的姿态,此后多年萦绕不忘。那时她带着一个小童在马前,后来他也多次想过,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孩子,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罗敷有夫。每想到此,他都会觉得懊恼。幽州阵前重逢时,他一见那枚铁箭的来路力道就已经知道是故人重来。那一夜数位轻骑兵要为她去城中取面,到最后其实是他自己亲驰“火云追”前往,他怕她醒得早、等不及。这些,他没对她说过,也不打算说了。 生逢乱世,身在军中,拿什么去谈情?她,可不就是因为动了真情,时时苦闷失措、进退两难。朝中军中政事复杂,他只敢与她演假戏。越是真心对她,就是越是不敢谈情。他在军营里长大,沙场二十余年,刀口舔血,马下屠城,真心早已如同荒丘白骨,被风沙掩埋得再也找不到了。 只有在那些失神的瞬间——朱雀门前她在生死之际询问他时,寂寥月夜他在清辉中独思时,他才会偶尔想起,其实,他,一直都是喜欢她的,自初见到现在。只是他不敢多想。 既然不敢去想情意,就只能权衡军政。当朝的公主颇有几个,却没有一个在君前如此得宠。她手握铁箭令,与虎符相同,若是她嫁了旁人,甚至嫁了宁致远,本朝的军政分布可就要大费考量了。 想到此,秦文暗暗咬牙。他知道,这一生最艰难的一仗,已经向他这个常胜将军拉开了序幕。 他别无选择,必须应战。 第二十二章:儿戏(4) 陶花回到大王帐中,见赵恒岳正挑灯夜读兵书,并未出去巡营。她就走到他身边讪讪站一会儿,便似被人窥破心事的少女一般。他回头笑问:“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 她点头。 “说上话没?” 她摇头。 他放下兵书,回头拉过她的手,“你要是不开心,我陪你出去走走?” 她便转身出去,他赶紧拿了一条披风跟上来。 塞北气候干冽,空气清朗,夜月繁星都明净异常。他拿披风包住她双肩系好,又怕被风吹开,就一路揽着她前行。帐下侍卫全都是他近身之人,早已经约略明白,全都跟在二十丈开外。 陶花觉到冷风刺骨,就把披风解开来还给他。他坚不肯受,她说:“这件我穿太大了,你先穿着,我这就回去取我的。”说着不容分说给他披上去。 他已经十分高大,她需要扬起手来才能够着他的肩膀。 她仰着头细心给他系好,“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,就这么点高——”说着拿手在身侧比划一下,然后抬头笑道:“我还以为你长大了最多到我肩膀呢。” 他垂眸一笑,“是,我永远长不过你,你永远是最高的,最大的,最强的——”陶花面上刚刚浮起得意笑容,他接着一拧她的面颊,“最不会尿裤子的!” 她还没来得及发嗔,他大笑着把她揽到披风里去,两人共衣而行,却是比刚才还要暖和了。 自从上次两人把话挑在明处说了,陶花也就没有再像以前一样不时提醒自己维持距离。那番谈话让她认为,她和萧照怜都变成了他的过去,只有晓虹才是他的现在。如果萧照怜为了他的旧情而耿耿于怀,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?何况,一直以来她伤心悲愤之中,他们两人同帐而居,他从无逾越,此刻就更不觉得与他亲近有何不妥。 两人一路共衣回到左营公主帐中,沿路说些军中琐事、旧日闲趣,亲密而不觉秽嫚。 到了帐前,陶花想起自己衣箱中有些女儿物事,营中虽有女兵女侍,眼下却并不在跟前。她便让赵恒岳等在帐外,自己进去取披风。 她多日不回来,竟一时想不起灯烛位置,摸了半天才找到。点亮灯烛,又打开箱子翻找半天。她的衣服平时都是侍从帮着收拾,自己早记不太清楚了,既然是翻了一场,索性又多拿了几件一道带回去,免得总差人回来取。 等她全都拿妥了熄灭灯烛出门时,自觉已经过去大半晌,怕是赵恒岳在外已经等得烦了。 第二十二章:儿戏(5) 她快步走出帐门,冷风吹得一个激灵,可是双手都抱着衣服,就无法拣出披风来穿上,出门后四处一望,看见赵恒岳正站在不远处的旗杆下,赶紧跑过去。 周营中整肃凛然,大旗迎风飘扬。 陶花走到近前,听见他手扶旗杆,正念到“中天悬明月,令严夜寂寥。悲笳数声动,壮士惨不骄。借问大将谁?恐是霍嫖姚。”余音未尽时,就看见她已出来,却又并没多穿衣服,赵恒岳疾步上前把她重新揽入披风中。 陶花虽不读诗书,却早知“霍嫖姚”是何人,当下朗然一笑,“大王你十六岁率军讨伐契丹,比那霍将军还要早呢。” 赵恒岳垂下面孔,“我下个月就满十七岁了,你别总把我想得太小。” 话音刚落,听到侧旁有人问:“大王也有封狼居胥之意么?” 陶花心中顿时一阵惊跳,转头看过去,正是秦文。想必是正跟赵恒岳谈古论今,她来得匆忙,并未注意到。他也未与她对视,只是看着大王。 赵恒岳一笑,“此事应问将军,不该来问本王。将军曾说过‘天下未定,不娶家室’,与那‘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’如出一辙。” 秦文在此时看了陶花一眼,“此言,我已深深有悔,我恨不得即刻与我所念之人结成连理,将来大王另请他人去伐吴越。” 赵恒岳听见这句话,沉默半晌,紧紧揽住陶花,终是笑道:“听闻吴越之地,以美人名扬天下,古有飞燕合德,西施虞姬,今有苏州名妓姚碧君,人称色艺双绝,以妓身入宫,竟为吴越皇帝宠妃。相传姚妃抚琴之时,连宫门侍卫都闻之落泪。秦将军是风雅之人,若不见一见这样的奇女子,岂不是憾事?” 秦文冷笑,“大王也太瞧低了秦文,拿一个风尘女子来说项。” 赵恒岳似没料到他这么一句话,微觉奇怪,“怎么?姚碧君如今是吴越皇妃,吴越皇帝都不嫌她出身风尘,秦将军倒是瞧不起么。” 秦文冷冷答道:“大王想必知道,我与素素姑娘交情不错,可大王怕是不知道,她颜素素连我秦府的大门都没进过,就连来通讯息的丫头都是拦在大门外面说话。” “喔?为何?” “怕轻佻女子辱了家门。” “我听说颜素素早就从良了,举止也庄重得很。” 第二十二章:儿戏(6) “已非完璧,何来庄重之说?” 赵恒岳张口哑然,又是沉默半晌,看了看怀中的陶花。陶花倒是仰头悄悄问他:“完璧是什么意思?”她自幼丧母,平时的伙伴都说契丹话,这么隐讳的汉语父亲自然也没有教过她。 赵恒岳在她背后一捏,示意她不要胡乱插话,而后他对秦文微笑,“将军果然是出身富贵、德行严谨,与我们这些困苦中长出的孩子不同。”他拍拍怀中的陶花,“我们两人往中原逃命时,饥寒不保,夜夜相拥而眠,只为了不被冻毙。我只望自我揽政后边境得宁,百姓安居乐业,凡我周国子民,都能吃饱穿暖,高士贤人,也都如将军般德行严谨。至于封狼居胥,千秋功业,纵有汉武之心,也须有霍氏之将,所以我才问将军可有此意。” 秦文忽然跪地行大礼,“末将但听大王差遣,只是……只是等不到封狼居胥之时,末将想即刻迎娶长公主。” 赵恒岳还未答言,陶花掀开披风一侧露出面孔来,“将军,你我婚事已然成空,请不必顾念本宫了。”言毕即拉着赵恒岳离去。 两人回到王帐之中,陶花整理刚刚带回来的衣服,赵恒岳在一旁只看着她微笑。陶花问他讨要一个箱子来装置衣服,他笑问:“你是打算在我这里长住下去了?” 陶花怔了一怔,“是不是不妥?” 他一边忍俊不禁,一边点头,“你没听见那秦将军话里话外的什么庄重不庄重的。” 陶花把刚刚收拾好的几样东西又都拿起来,“我听说中原女子礼仪严谨,那……那我还是到我自己营帐中去住吧。” 他按住她的手,“你在这里开心一些,还是在公主营开心一些?” 她低眉,“在这里。” 他为着这句话笑得没了嘴巴,柔声问她:“告诉我为什么?” 陶花十分真诚地仰头,“因为公主营里没有一个侍从有你这般细心,这般懂我心意。” 赵恒岳的笑容瞬间全变作苦笑,“好吧,以后我会留心给你找几个妥帖的侍从。现在还是先住在我这里好了。” 陶花展眉一笑,“好,先住着吧,无非就是别人嫌弃我,嫁不出去罢了。” 第二十二章:儿戏(7) 他撇撇嘴,“你只想自己,不为我想想?” 她抬头看他,满脸歉意,“是不是,连你的名声都会有损,然后娶不到妻子了? 赵恒岳大笑起来,“周国的王后,自然有人争着做,你这铁箭公主,也不会嫁不出去,只是那秦将军恐怕会动怒了。” 她微觉奇怪,“小满你怕是多想了,他刚刚说话不温不火的,比前两天淡和许多。” 他撇撇嘴角,“不是我多想,是阿陶你想太少,你没听到他说什么让我另请他人去伐吴越么。国中一时并无大将,他又不是不知。明明知道你现在不会答应,仍跟我求娶长公主。这是在提醒我,要我看住你,更不能嫁给旁人。” 她大皱眉头,“你们这些人说话怎么这么弯绕,听得累死了。” 他笑着拉住她的手,“是挺弯绕的,居然连什么完璧不完璧都说出来了。我还在想呢,这话是不是说我啊?这一阵子我一直跟你住一起。不过这事儿我可真没敢想过。”说着仰起头认真想了想,“嗯……也不能说完全没想过……” 陶花十分好奇地又问了一遍:“到底什么意思啊?” “就是说,他秦家娶的媳妇儿,不能是别人碰过的。” 她瞪着眼睛,“这怎么可能呢?走在路上,每天都要碰到人的啊,还有,你明明每天都在碰我。”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,“这话是你说的,咱可不能让你吹牛……”说着就故意邪笑着往她身边靠过去,“那我今天就要碰碰你了。” 她一看到他的表情即刻明白过来,伸手推他,“你又欺负我,不就是仗着你多学了几句拐弯抹角的汉话么,有什么了不起!” “那你现在明白了?” 她点头。 “明白了就说说看啊,没关系,用契丹语我也懂。” 她哑然半晌,“这有什么好说的。” 第二十二章:儿戏(8) “让我听听对不对。” “你以为我不敢说?我有什么不敢,不就是那点事儿么。” “是是是,你最勇敢,那我先说,说完了你要是不说,可就没我勇敢了。这点事儿么,不是碰一下手碰一下胳膊那样子碰的,汉语里面,有个说法叫做‘云雨巫山’。” 她张大嘴巴,心里连连埋怨自己:这个说法我明明是知道的!可我怎么就没想起来?果然还是这家伙脸皮厚,这些说法天天都记着。 他听不见她的埋怨,只是继续邪笑着催她:“该你了。” 她叽里咕噜在脑子里想半天。契丹语说这回事么,她是会说的,可是那也太直白了。汉话么,她不怎么会说,可是要让这么点小事给吓退,以后在男子阵中还怎么混?还不得天天被变着法儿的欺负取笑? 她想了半天,憋了半天,最后憋出一句:“有什么大不了的,不就是小男孩儿尿尿那回事儿嘛!” 赵恒岳怔了一怔,瞬间笑倒到地上去。 陶花冷冷看着他,“有这么好笑吗,大王?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?” 大王努力压住狂笑,抬起头来,一脸认真的问:“阿陶,你是不是说过,我曾经在你身旁尿过一次裤子?” 陶花默然半晌,倏地抽出帐壁上挂剑,指到他喉间,“赵恒岳,你给我听着!这件事你要是敢再提一次……” “不敢不敢……我不是说了么,你要再敢提一次,我就……就再……再尿一次……”他笑得连话说不全了。这个话题的开始,他是存了那么一点点轻薄之心的,可惜到了这会儿,已经笑得他连腰都直不起来。 第二十三章:护花(1) 第二十三章:护花 周军和契丹军全都休息了颇长一段时间。陶花长居王帐之中,除了郑丞相偶尔弦里弦外的在单独相处时说几句,其他人并不敢多言。 秦文的伤渐渐好了,只是一日比一日沉默。开始的时候他想尽一切办法接近陶花,不放过任何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,可是慢慢就知道无望。他便将心思全用在练兵上,比往日更加勤勉严苛,将左营治理得如钢铁一般。他平素便以冷厉出名,此时那就更是变本加厉了。 赵恒岳待秦文很好,时时劝他保重身体,不要过于操劳。邓宣正是幽州地方官,年岁颇大,心思周密,有时会命幽州城送些年轻女子过来。赵恒岳往往挑一两个姿色出众的送去到左营将军帐中,余下的分给兵士。秦文从来是完璧归还。陶花在军中日久,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,曾经在幽州送人来的时候问赵恒岳要不要让她回去住几天。他盯住她眼睛问为什么,她说给他躲个空儿,他毫不退缩继续面对面问躲个空儿做什么,她说:不就是,那点事儿么。他大笑回答:阿陶,你放心,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看到我尿尿了。 周军休息得差不多的时候,契丹军的战书也来了。约战在乌由城西侧的平原之上。 这天晴空万里,朗日高照。已是暮春天气,陶花早脱去棉袄换了单衫,只有金丝甲是不敢怠慢,贴身穿着。 周国三军列阵,公主营虽驻扎在左军之中,列阵时却随陶花到了中军。 秦文依旧白衣素甲,单骑立在左军阵前,浑身散出一股忧郁肃杀之气。 两军对峙之时,陶花见契丹的中军已换了旗帜,她远目一望,竟是皇帝耶律德昌的军旗,不由大受鼓舞,侧身把此事告诉了大王,心中悲恨交集。 赵恒岳也十分高兴,当下对士兵高呼:“今日契丹皇帝在此,能擒杀此人者,跃升三级。” 中军将士轰然应了一声:“为大王效命!”群情激奋。 第二十三章:护花(2) 陶花听到此处心潮澎湃,一提马缰“火云追”越众而出,红衣飞舞,战马桀骜,她走到阵前,朗声对身后的中军士兵说道:“契丹帝耶律德昌,于我不仅是国恨,更有家仇,我陶氏一族亡在他手。诸位中若有能取耶律德昌首级者,我陶花以公主之身许之!” 赵恒岳所说跃升三级,无非是官阶之变,在队伍中时间长了,积累军功,慢慢也总能升上去。而若能得娶公主,那可是跟皇家联姻,不必说三级,封王封侯也是指日可待,更何况这位公主豪爽美丽,是人人都看得见的。当下中军将士轰然应声“为公主效命!”声音那是比刚刚还高了许多。 赵恒岳看着陶花急使眼色,又连皱眉头,显是怪她出言急躁。左、右两军的将士都不知道这边闹哄哄说了些什么,一齐转过头来看向这边。 正在此时,契丹军中有三骑并肩而出。他们看见陶花出阵,所以迎了上来。陶花出阵本意不是迎敌,此刻却也不能退缩,只好纵马过去。 赵恒岳看见对方有三人,陶花却只是一个,当即自己也跟了过去。郑丞相劝阻不及,急命侍卫盯紧阵前。 陶花待走近时,看见这三人中间的是萧照影,左边的是耶律澜,右边的是契丹名将都察。都察是契丹过中数一数二的将领,勇冠三军,比上阵中的帖木儿不可同日而语。只是他从来不曾与周国对敌,因为周国羸弱,出动不到他这样的将领。但这次连耶律德昌也到了,可见上次乌由谷口一战让他们知道了厉害。 陶花倒是很久没见过耶律澜了,微微冲他点头打了个招呼。他眼神淡淡的,上下打量一眼陶花,“我们这几日才去打听你们周国朝政,竟听说你掌着虎符。当真是‘士别三日,刮目相看’。” 萧照影在旁微微一笑,“陶家妹子么,俏眼睛能滴水儿,只消抛抛眼色,什么虎符啊、太子妃啊,都不在话下。我萧照影就没这个命了,我手中虎符,是靠在战阵中与弟兄们浴血奋战杀出来的!” 耶律澜听见她如此说,在战马上微微侧身,握住她手。萧照影也侧身回握,两人相视一笑。 陶花看他们两情相悦,倒是由衷为他们高兴,可是她却不能容忍别人在阵前如此评论她,当即冷声说道:“我十岁时随太子去郊外踏青,回来晚了没能练箭,父亲不许我吃晚饭,罚跪一夜。从那之后,我日夜也不敢停息。如今我陶花铁箭,莫说中原,便是你契丹也无可抗之人!我掌虎符有何不妥?” 第二十三章:护花(3) 赵恒岳早已到了,微笑看向萧照影,“难道你们契丹的虎符是按勇力来分的?如此说萧大小姐是你们契丹最为勇猛之人,契丹的男子全都打不过你了?” 萧照影不语。他又接道:“至于生得好不好看,那更是见仁见智,我自然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貌的女子——”赵恒岳说到这里,侧望一眼陶花,陶花一看见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促狭自己,他何曾说过自己好看?只说过自己丑陋而已。她前后望望,这里是两军阵前,终于没有发作。他又正色向着萧照影续下去:“那是因为我喜欢她,难道我中原还找不出比她美貌的女子了不成?我一时还没有太子妃给她做,她要是肯做我的王后,那我是求之不得;要是不肯做,我可也不敢逼她联姻。” 萧照影脸色沉了下来。 赵恒岳一笑,又接着说道:“我大周公主的军功,没必要说给你知道,至于你的军功如何能累升以掌军权,我倒很想知道,你是嫁入太子府之前得的虎符么?” 萧照影脸色已经沉得跟似井深,赵恒岳句句话击中她要害。同在帝王之位,契丹皇帝的顾虑想法与赵恒岳是相仿的,他只需稍稍想想,就能猜得到契丹国中军政分布。 赵恒岳提马侧行两步,低声对陶花说道:“你传令击鼓进兵,我下面一句话马上就会惹怒她了。” 他语气不容置疑,陶花马上向阵中做了个击鼓的手势,赵恒岳哈哈一笑,“既然嫁给太子是为了虎符,不是为了情谊,你又怎能让人家真心喜欢你、真心觉得你美貌呢?恐怕你家太子到此刻还念着以真心待他的阿陶妹妹吧?” 话音一落,萧照影果然变了脸色,她手中长刀一挥,她纵马向赵恒岳扑去。与此同时,周营鼓声大作,三军喊声震耳欲聋杀将过来。契丹军却因主帅正在攻击敌人而未得到命令,一时愣在当地不知进退。 萧照影到赵恒岳近身时已知自己中了激将法,可是此刻若回身又心有不甘,她举刀便向赵恒岳砍去。陶花不由一惊,她从未见过赵恒岳的马上功夫,立时手中扣住袖箭准备相救。却见赵恒岳抽出宝剑,是一只通体乌黑的铁剑,接住萧照影的招数尚游刃有余。萧照影本来想着他若是跟耶律澜一样不习武功,那么三两招若是能制住敌军首领,再回阵去发号施令也不迟,没想到不但不能制敌,竟连抽身都抽不开。 赵恒岳人高马大,招数圆满,用沉重的黑铁剑也不觉滞涩,陶花在一旁看得怔住,满心欢喜叫好。 第二十三章:护花(4) 而他在两军阵前大战之中,一边接着敌人的招数一边对她喊:“既然叫好了,那你以后街头卖艺的时候叫上我行不?别叫旁人了。” 陶花愣在那里,抓抓头发,“我不会真的落魄到去卖艺吧?” “我是说如果,就咱们两人一起去,好不好?” 陶花仍然愣在那里,她在想,大王跟她说让她去卖艺,这是啥意思?是对她的作战指挥不满意吗?这得不满意到啥程度才能说出这话?就算当不成元帅,她去当个箭手还是能当得了的吧。 赵恒岳已经发怒了,斥道:“这是战中,你再这么呆着,还要不要命?我回去就把你的元帅给罢了。” 陶花点头,拉开弓箭指挥应战,心想:我刚刚猜的果然没错,他确实是对我不满,才说些拐弯儿的话来责备我。 萧照影已经落了下风,更显焦急,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听得契丹军中击鼓。 陶花一看,竟是耶律德昌的军旗移动过来。他本来是把指挥权完全放给了萧照影,此时看战局急迫,才开始发号施令。 都察听见击鼓,立刻向周军阵中冲去,他竟是绕过了陶花,分明瞧不起她。耶律澜则后退回阵中,立时有太子营亲兵上来保护。 耶律德昌是马上皇帝,武功在契丹名将中都可称冠,他见萧照影似乎受制,毫无惧意就击鼓进军,更督促亲兵营冲在最前。 陶花看见耶律德昌的亲兵营竟然冲出来,顿时如获至宝,急忙掣出三支铁箭放在弦上,随时准备出击。她如今日常即需参战,箭壶中常备了至少一半以上的铁箭。 耶律德昌并不常到阵前,她十分珍惜这个机会,若是错过了,又不知下次到何时才有报仇的指望了。 耶律德昌的亲兵营已经入了陶花箭距,可是他自己却十分精明地停下。陶花不免顿足,催动座骑向前跑去,只望能再近得一些。 赵恒岳在背后大叫“回来”,她却只是不管不顾。 铁箭不如木箭射得远,可是木箭却难以伤到耶律德昌穿着的重铁甲,陶花只能再往前去,很快就入了亲兵营的箭距。 她一身红衣,又是向着皇帝的亲兵营冲过去,自然成为敌阵中弓箭手的目标,一时乱箭纷纷过来。 第二十三章:护花(5) 陶花用盾牌护住马匹,手执佩刀拨开了第一轮箭支。她穿着金丝甲,到上体的箭支根本伤不了。契丹兵士却是惊了一回,以为她有邪术。 到第二轮时周军已有轻骑兵冲上来,大多都是秦家军中的亲兵。训练骑兵需要时日,契丹骑兵勇猛是因他们是马上民族,骑术不需特殊训练。中原的骑兵则需培养数年以上。只有像秦家军这种队伍,代代相传,许多兵士都是从小就入了军籍,方可训练出能与契丹骑兵抗衡的骑术来,普通军队就很难做到了。南宋时期的岳家军能够驰骋疆场,也是为此。 看到己方人马冲上来,陶花更加有恃无恐,拉开弓箭射向耶律德昌。到底因为距离太远,三箭连发只中了一箭,也没有穿破他的铁甲。 耶律德昌却抬头看了看陶花所在的方向,已经看到箭支中到她胸前直直跌落,契丹士兵颇有些忌惮。他偏不信这个邪,一提战马冲了过来。 陶花再掣出铁箭,他举起了盾牌护住了身体,陶花便斜仰马上往低射出一箭,正中他的马腹。 那马匹中箭后却并不惊跳,只是立住不再奔跑,显然已通人性。耶律德昌立刻一跃上了旁边一个轻骑兵的马匹,把那轻骑兵推下去,他继续向前冲来。 周军中一个兵士上前拦阻,他连剑都未抽,一抬手抓住那人手中战戟,向上一挑竟把那人倒挑下马来。 陶花被他这般勇猛之态都惊得呆了,她在契丹时也见过耶律德昌,却从不知他在战场上竟然如此勇烈。 陶花此刻本应后退,一个优秀箭兵应该懂得保持距离。可是她大仇当前,机会如此难得,竟然是不顾得退后,又掣出三支铁箭射过去。这次耶律德昌中了一支在前胸,穿破他铁甲扎入皮肉,他毫不退缩,催打战马更快速冲了过来。 陶花再掣箭时,他已经到了跟前,抽出佩剑直刺。陶花微微侧身,危急时刻“推云手”连想也没想就照他手腕抓过去。耶律德昌手腕急停,宝剑横扫。陶花抓了个空,剑刃却已经削到手面。她万般无奈拿手中佩刀去挡,正如她所预料的,她的佩刀被震飞出去,耶律德昌的神力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。 他微微一笑,宝剑仍往她臂上扫过来,陶花佩刀已飞,再无可凭借之物,眼看要受重伤时,一只黑剑斜刺里往耶律德昌身上刺过去。 第二十三章:护花(6) 耶律德昌也不惊慌,微微一转身闪开,重新调整宝剑方向,仍是往陶花身上刺过来,竟是一意要杀死她。 这几下变故快如闪电,陶花都不及逃跑,剑尖又到了胸前,虽然她穿着金丝甲,单这般劲力只怕也要受伤。那剑尖刚触及她衣衫,力道还未透入时,一只铁枪急掷过来,将那宝剑荡开来去。她这才得空圈马回转,往背后看时,耶律德昌仍想追击,却被赵恒岳和秦文两人一左一右拦住。秦文手中只剩一只枪,施展不开,跟赵恒岳两人才跟耶律德昌战个勉勉强强。 陶花回到阵后,倒也不觉惊慌,只惋惜自己力弱,面对面仍不能手刃大仇。此时又看见都察在已方阵中冲杀得如入无人之境,邓宣正招架不及,她急忙三箭射过去,都察中了一只在右臂,顿时力量不如从前了。 这时耶律德昌也已经退回去,他击退陶花,便已经向士兵证明了此女并无邪术,自然不愿再恋战。 赵恒岳和秦文对视一眼,两人全都圈马回到己方阵后。在阵前两人合力尚不能制服他,若追击到他阵中去那就更是危险了。 两人回马阵后指挥,陶花听见他二人交谈,都说那契丹皇帝实在了得,不由暗自忧心,要如何才能杀他以报家仇呢? 第二十四章:苦计(1) 第二十四章:苦计 这一战杀得天昏地暗,到日落时分两方才收兵,各有胜败,又战成了一个平局。 陶花回到中军王帐中卸甲。各处士兵都在护送伤员、清理战俘。公主营归在左军之中,又有何四日常打理,她不须关注日常事务,也就得出空来休息。 陶花早已疲累不堪,倒头就睡下,睡意朦胧中赵恒岳似乎回来了,到她身边来抱怨她今早出言莽撞,陶花迷迷糊糊应着,他看她实在困倦,也就没再罗嗦。 第二天陶花醒来时赵恒岳早已不在帐中,甫经大战,他甚是忙碌。如此休息了数日,两人聚少离多。等到事情刚刚少些,闲了一点的时候,陶花便发现好多时日看不见罗焰,中军帐商议军情从来看不到他。 这个念头还来不及问,就见到罗焰带了一位绿衫女子回营。 赵恒岳大摆宴席欢迎这个女子,他帐下许多人似乎都认得她。陶花却是从来没见过,悄悄问宴席中坐在自己身侧的罗焰这是何人。 罗焰大笑,“陶花箭排名《兵器谱》第一,你竟然都不看看这排第二的是谁了么?” 陶花更加摸不着头脑,那女子倒先起来行礼,“原来是陶花箭陶姑娘,久仰久仰。听说你领军抗击契丹,铁箭无敌天下,便是那马背上长起来的契丹射手也比不过你。” 陶花急忙还礼,想说“我也是马背上长起来的契丹射手”,却见她们地域观念甚重,也就收住没说出口。 罗焰起身给她引见,“这位是柳叶刀柳姑娘,江湖中新近重修《兵器谱》,这排头两名的么,‘塞北陶花箭,江南柳叶刀’,今日竟齐集我大周军营,真是我朝盛事!”罗焰自从跟秦梧在一起,贼寇的气息淡了,官腔多了不少。 陶花急忙施礼,只是仍不知这柳姑娘的厉害,她毕竟从未见过她动手。罗焰坐下后又悄悄告诉她,是因为赵恒岳曾有恩于柳叶,不然也请不动这名满天下的柳叶刀。柳姑娘不喜热闹,只爱寂寥清静,平时甚少涉足江湖。天底下想跟她比试刀法的人太多,她已经应付不过来,也就一个都不去应付了。 大军休息半月之后,这一日,陶花在中军帐内与众人一起处理军中事务时收到一封契丹来的书信。 第二十四章:苦计(2) 她本来以为是战书,立刻打开来看了,却是契丹文写就,陶花虽不识汉字,契丹文还能约略认得些。那信上写耶律澜重伤,口口声声想见她一面,字里行间分明有不治之意。 陶花大吃一惊。战时急迫,她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,根本就不知他受了如此重伤。 她急问那送信的使者:“太子伤在哪里?” 那使者回答:“左胸箭伤,一直不敢拔箭。” 此时已经多日过去,竟一直不敢拔箭,分明就是不能拔了。陶花气血攻心,“啊呀”一声险险跌倒。 那使者是跟随太子多年的近侍,早就认得陶花,竟是如往日般叫声“陶小姐”起身扶住她。 赵恒岳抢上来夺过陶花,扶她到到椅中坐下。 她慨然叹道:“早知战事如此惨酷,当初不如留在契丹与他作伴。”说完之后即知不能,契丹已无她立足之地,两国之争又不可能无端停息。 陶花稳住心神,猛然想起,“是谁伤了他?” 她一直说的是契丹语,到此时秦文应声而出,说的是汉话:“是我一箭射伤了他……” 他尚未说完,陶花一按扶手起来,气得一时说不出话。他明明知道陶花与耶律澜的情谊,竟不留手。 秦文微微低头,面色萧索,似知她已不会原谅自己。 此时那契丹使者应声道:“正是此人射伤太子,太子说,他不怕战死疆场,却偏偏不想死在此人手中。” 陶花先是心中怜惜耶律澜,随即却隐隐觉有不妥。那天在阵前明明看到他和萧照影琴瑟和谐,怎么此时却又对着秦文说什么“偏偏不想死在此人手中”?便在这一转念间,陶花心内浮上一条破敌之计。 自从上次大战以来,周营将领看到契丹军的战力后都暗自称赞,虽然并不惧怕,却也知一时难以完胜。这几日陶花日日夜夜都在苦思破敌之计,一刻也不停歇,所以一遇到触发便想到此事。 第二十四章:苦计(3) 既然有了念头,陶花稳住心神,冷冷看向秦文,缓声用汉话说道:“秦将军,你与我初见便是在这燕子河边,对不对?”她立意要那使者听真切,所以说得很慢。却又并不去问他是不是通汉文,还故意装作以为他不懂汉语,接着又用契丹语对那使者说:“我一定为太子报仇。”其实此人能出使周营,必然是懂汉话的。 秦文没想到她忽然提起旧事,轻轻答了声“是”。 “你对我说,我那时红衣白马,箭法骑术都是当世无双,让你一直记到现在。后来幽州阵前重见,我一箭救你性命,我们从此出双入对,也曾折箭立下深盟。”她说到此,已然隐隐含泪。 秦文没想到她竟然当众说出如此私密的情事,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,半晌只是点了点头。 陶花冷冷一笑,“可是你不但杀我父亲兄弟,灭我陶氏一族,更射杀我的情人。我跟澜哥哥从小一起长大,两军交战那是没有办法,情谊却还是在的。你说你杀我父亲兄弟时并不知情,如今你杀他的时候早已经认识了我,为何还能下手?你可曾真的把我陶花放在心中?”陶花声色俱厉,“左营之中,公主令为先,大王早就交待过,可你处处僭越,又何曾把我这长公主看在眼里?” 秦文初时愣在那里,到后来只剩了疑惑,紧紧盯住陶花双眼不语。 陶花自襟内拿出当日在太师府中折的半支断箭,“这是你我定情之物,如今,我只望从来没遇到过你!”说着把那半支断箭狠狠扔在地上。 秦文仍是盯着她一语不发。 大帐中众人在两人之间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,都不好插话。 陶花见秦文不语,便以手指他前襟,“把你那半支也还给我!” 他轻轻咬唇,摇了摇头。 陶花向帐外大声传唤侍卫,公主营的侍卫进来两个。陶花对他们说:“此人身上有我半支断箭,搜身取出,然后关入军牢。若是他不肯交,立斩无赦!” 此言一出,郑丞相先高叫一声“且慢”。 第二十四章:苦计(4) 他走到陶花跟前,“公主,私情归私情,国事归国事,秦家是我朝重臣,秦将军射杀契丹太子,那更是大功一件,你怎能因此论罪?” 陶花斜斜瞟他一眼,“这天下是赵家的还是你郑家的?公主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?”郑丞相气得险些昏厥,到大王跟前去要他主持公道。赵恒岳却只是不语。 陶花立刻指挥两个侍卫绑了秦文。 右军统帅邓宣正看闹得实在不像话,也出来劝架,“公主,此事慢慢再审,不必急躁。” 陶花一撇嘴,“我左军之事,你右军之人还是不要管了吧!”邓宣正当即气得胡子翘起来,也看向赵恒岳。 秦梧看看哥哥,又看看陶花,轻声道:“陶姐姐,我哥哥待你情深,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看得清楚,他为了你数次跟祖母争吵……”她话还没说完,陶花冷笑一声,“我是公主,不是你的什么姐姐。他倒是你的哥哥,你自然是帮他说话!你秦家跟我陶家的恩怨,我早晚也是要找你算的!”秦梧一下愣在那里,接不上话。 陶花厉声道:“这许多人都不许我动他,那好,我今天偏偏要杀了他!这就推出去斩了,不必等了。” 赵恒岳缓声拦阻,“阿陶,你先别急躁,等静下心来再想想可好?” 陶花却像一只发怒的狮子般,回过头恶狠狠道:“当日我在无牙山上救你时,你怎么没跟我说什么静下心来再想想可好?如今本事大了,前两天还跟我说什么为了我高兴,什么都可以不顾,现在只不过要杀一个左军将领,就舍不得了。我是左军之帅,连惩处下属还要上报大王么?” 赵恒岳静静望着陶花,“你真想杀他,我也没有不舍得,我早就跟你说过,他既是你家仇,要杀要剐都随你。只是此刻,咱们有好多紧急军情,先处理完这些可好?” 陶花听到此言似乎才想起帐中还有位契丹使者,回身对他用契丹语说:“对不住,我差点忘了大事,我想跟你回去看看太子。” 那使者急忙点头。 秦文和赵恒岳都能听得懂契丹话,一起出声阻止。陶花又生气起来,连理也不理,只急令侍卫把秦文带下去,“此人押入牢中,鞭四十,杖……八十!”她说到这里心头一滞,犹豫了一瞬是不是减个一半,却终于还是没有,只是免不了抬头看了秦文一眼。 第二十四章:苦计(5) 秦文早觉到蹊跷,此时面上不动声色,心中却是微微有暖意。她自从知道家仇之事后,一直对他冷若冰霜,直到刚刚那一瞬,他才从她眼睛中一闪而过的痛惜中察觉到她的爱意仍在,也确认了她是在用计,而不是真心恨憎他如此。 她又走到他跟前,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说道:“你别觉得委屈。你假意向我示情,无非是想跟皇家联姻,以保你仕途通畅。你待我怎样,我也清楚得很!” 这句话说得狠绝至极,连那契丹使者都听得出她的怨恨。 秦文回望着她,极轻的声音只在两人之间,“我不委屈,是我欠你的情。” 陶花正背对着契丹使者,眼神瞬间千变万化,秦文当即一凛,提高了声音怒喝:“你这样对我,就不怕寒了功臣之心么!” 陶花也已回神,冷哼一声:“快拖出去。记住不能打死,要等我回来后亲手斩决!”说罢带着契丹使者离去了。 公主出营见敌,秦将军被拖入牢中,所有规劝之人一概被骂得狗血淋头,连大王都拦不住她,周营士兵自然也无人敢再拦她。 陶花与那使者一路过去,路上闲闲谈些心事,说起秦文当日是如何百般笼络了芳心,到最后才知他却是家仇所在,如今她冷落他,他便射杀耶律澜,真是恶毒心肠,让人好生后悔当初没有留在契丹做太子妃。那使者是耶律澜近侍,当然是附和陶花,说太子对她一直情深。 此话陶花倒是也信。 他们二人一起长大,虽然他已婚娶,她也另有了心上人,那其中如兄妹般的亲情牵系却是断不了的。秦文射杀耶律澜,也着实让陶花生气,只是却远远到不了如此地步。她只是看那使者有意挑拨,刚好将计就计罢了。此番冒险来探耶律澜,也是为了让敌人放松戒心。 秦文看出了她的深意,也就未加强阻;赵恒岳半懵半明,看她脾气甚大,知道自己劝不下也便没有硬拦。 陶花见到耶律澜时,他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。箭身已经剪断,半截落在胸内,他咳得更是厉害了。 陶花握住他手,却不知该说什么。倒是他先开口了:“阿陶妹妹,我娶了别人,你生我气吗?” 第二十四章:苦计(6) 陶花大力摇头,泪水终于涌了出来。 他惨然一笑,“你喜欢了别人,我……我一开始很生气,后来想明白了,你跟我一样,都有很多不得已。就像我娶萧丞相的女儿,那原就是应该的。” 陶花听到此言猛然警醒,急忙答道:“没有,我没有喜欢他,他是害我一家的大仇人,如今又伤了你,我今天回去就要处死他。” 耶律澜握着她的手,轻声道:“你不用为我报仇,我就只想,让你好好地过下去……” 陶花陪着他坐了很久,说起好多少年时的往事。 耶律澜是耶律德昌十分爱重的儿子。耶律德昌是马上皇帝,治国只是靠铁腕而已,他寄厚望于耶律澜,也从未强求他习武,只希望他能把契丹治理得如中原一般富饶,却不想这个不爱习武的孩子终于折损战阵之上。他近在同阵之中,竟未能救得,不知是否痛悔未将自己一身本领传授给他。 耶律澜渐渐精神不济,陶花看看天色不早,也赶紧告辞。她临到帐门时回望一眼,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他,不由悲从中来。他却是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他是为着跟她说话才苦撑这许多时候,一直到实在撑不下去了,才露出倦意。 陶花不忍看见他那幅样子,疾步出帐。一出门却看见了萧照影在外等候多时。 她脸色淡淡,分不出喜怒。陶花微微点头不想理她,她却冷冷问道:“你不怕我留下你?” 陶花抿唇,“我既然来了,就是任你宰割。若是不来,见不到澜哥哥这一面,恐怕一生也不得安心。” “如今你便安心么?你那秦将军把他害成这样!” “我此行回去,即刻杀他为澜哥哥和我父亲兄弟报仇。” 萧照影一笑,“我怎么信你?你在太子帐前立个誓吧。” 第二十四章:苦计(7) 陶花无法,只能取出一只木箭,“我此番回去,马不停蹄去军牢中斩杀秦文,若违此誓,让我不得善终,让我心爱之人恨我入骨。”说罢将木箭折断,抛在地上。 萧照影点头,“愿咱们草原上的神灵,护佑你的誓言。”说罢闪开道路让她离去。 陶花一回去先到大王帐中。天色已黑,侍从都退下了,帐中也未点灯。她本来以为赵恒岳已经睡下,蹑手蹑脚进去时才蓦然看见他坐在黑暗里,不由吓了一跳。 他站起来,缓缓走到她身边,慢慢将她拥入怀中,“他已经走了,带了八百秦家军诈降契丹。他跟我说了你的打算,我……我担心坏了。你都不跟我说一声,就这么独自去了敌营。” 陶花低声道:“我要是单独跑出去跟你说,那个使者难道不起疑么?本来我是打算回来再告诉秦将军的,倒是没想到他看得如此明白。这样最好,我也不必违背我的誓言了。” 赵恒岳酸溜溜一笑,“你们两人心有灵犀,他自然看得明白。” “他……他伤得可重?” “嗯,他交待了行刑官不可留情。你的秦将军面对千秋功业时,从来不会留情,对人对己都一样。” 第二十五章:战火(1) 第二十五章:战火 此后数日,敌营中毫无动静。 陶花都开始后悔自己的计策了,深怕把秦文给葬送在契丹军手中。到第七日夜里,东北风最盛时,哨探来报敌营起火。 秦文走时就已经准备好了柴草火药,带到一个隐秘地方保存。诈降是陶花之计,火攻却是他的策谋。他熟知战事,北方气候干燥,正是火攻的用武之地。只是他伤得不轻,养了几日才敢动手。也是过了这几日敌人才对他放松警惕。 当日陶花在阵前错失良机,不肯发箭救他,以致他伤了右腿,那是萧照怜看得清清楚楚的,自然是他在周营不被信任的明证;而耶律德昌虽然怒他重伤爱子,却并不能在这两军重兵相交的关键时刻怠慢他。至于他有没有为了取得信任而跟萧照怜重温旧情、逢场作戏,这个只能去问他自己了,他那么聪明一个人,若不是陶花问到跟前,他又怎会自己来提这壶不开的水? 周军早就等候这个消息,当即杀出。中军、右军合围城外之敌,左军截住城中敌人出救的道路。 陶花与赵恒岳一队而出,但见整个东北方一片火光,半边天都被烧红,呼喊哀嚎之声传播数里。 两人纵马往火光方向过去,陶花看见那柳叶姑娘一直徒步跟在赵恒岳身边。到了敌营之后,契丹军在火中乱作一团,赵恒岳找了块高地指挥,远远看见耶律德昌的军旗,便指给柳叶看。 柳叶轻轻点头,足尖点地而出,速度之快,似在水上漂浮一般。遇见有敌兵滋扰,手中柳叶刀竟是看不见她何时抽出的,对方已经倒下。 陶花哑然半晌,侧头道:“柳叶刀,真的排在陶花箭之下?只怕比我多排个几十位也是应该。” 赵恒岳仰头大笑,“陶花箭虽小,却能号令我大周铁骑,难道我大周千军万马,还敌不过一柄刀了么?陶花箭排名第一,那是实至名归!” 陶花知他爱惜自己,自然是诸多称赞,一笑置之。哨探接着来报,敌军死伤惨重,残兵往西北方向退去了。 赵恒岳点头,命右军到西北追击残兵,中军与左军一起攻城。那城池中并无大军,只是契丹人顽强,死守到底,攻了一个时辰才下来。 追击残兵的右军也回来了,邓宣正禀报说只跑了些游骑、将领,其余尽数歼灭。 第二十五章:战火(2) 赵恒岳道声辛苦,问他们耶律德昌何在。 邓宣正却摇头,“并未见到那契丹皇帝。” 马上有哨探来回禀:“有人在东北方向见过契丹皇帝,他和一员契丹大将一起奔逃,只带了小队侍卫。秦将军带轻骑兵追击,只是他们奔逃迅速,马匹精良,我军的轻骑兵竟然追不近前。” 赵恒岳立刻对邓宣正说:“麻烦将军再追一趟,多带战马。”说完他一跃下马,将自己的战马给了邓宣正。邓宣正受宠若惊,也不敢推辞,带了战马就走了。 陶花心急如焚,跃跃便要奔出。赵恒岳拉住她马匹,“你不是那人对手,乱军之中你也追不过去,还是让柳姑娘去吧。” 陶花一愣,“柳姑娘?” “是,她答应了我,定要取回耶律德昌的首级。” 陶花立在马上,低首望向赵恒岳,他指挥若定,布局周密,千军万马中还不忘记她的心事,不由心中涌起一阵说不清楚的柔情,俯下身拉住他手,“多谢你。” 赵恒岳的侍卫重新领来一匹战马,他看一看,不甚喜欢,转身一跃上了“火云追”。 陶花朝前挪了挪,不是为了避嫌,只是为了让他坐得舒服些。 赵恒岳拿住缰绳,低头温言道:“我也是想了好一阵,怎么样才能找一个合适的人来取这耶律德昌的首级,想来想去,还是柳姑娘最合适。她是女子,你想嫁她也嫁不了;她功夫高强,若是她都取不到,那别人自也取不到。刚刚你也看到她的柳叶刀了,你说我军之中,有谁能在她刀下走三十个回合?秦文或许可以,却也胜不了她。她答应了我,要么她取回来,要么,谁也别想取回来。” 陶花微微侧头,“我从来不知你心思这么周密。” 他苦笑,痛恨地拿手指点她脑袋,“我也从来不知你出言这么莽撞!居然当众许嫁!” 陶花含笑低头,他还不解恨,“若是邓宣正取了他首级你怎么办?他妾侍如云、正妻悍妒如虎;若是罗焰取了他首级你怎么办?秦梧还不跟你拼命!若是……若是帮我烧菜的那个老吴头,忽然在白菜堆里捡到了契丹皇帝的首级,哈哈,那他岂不是……”陶花笑着回身捏住他的嘴,“怎么会?白菜堆里怎么会捡到人头,那还不吓死人?”赵恒岳虽被她捏着嘴巴,仍是挣扎着说完:“他有三个孙子,你嫁过去虽然是守活寡,倒是一样有人叫奶奶……” 第二十五章:战火(3) 等到陶花笑声停歇,他俯下身来按住她肩膀,猛然问道:“是,白菜堆里捡不到契丹皇帝,只有猛将在战场上才能擒得到。你是不是指望着他拿到了,你就能名正言顺嫁过去?” 陶花一愣,瞬间明白他所指何人后,断然摇头,“没有,我那时就是报仇心切,没想这么多。” “反正,你嫁谁都行,只是不能嫁给他。” 陶花奇道:“你跟他又没血海深仇,为什么这么恨他?呃,我知道了,是因为萧……” 赵恒岳伸手按住她的嘴巴,“别胡说,他们家是大周栋梁,我怎么敢提恨字。只是你却不能嫁给他,他对你不够好,我也不喜欢他。而且,你一见到他就昏头昏脑,在汴京城的时候,每次见到他都要让我等到半夜,都不知道别人挂念。” 陶花低头,“是我不好。” 他不理她接着说下去:“在军营这段日子,跟你天天在一起,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……”他说着一刮陶花的鼻子,“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?可是我也知道,你总是要嫁人的。我想好了,咱们给你招个驸马入赘宫中,或者一定要另辟府邸,就在朱雀门对面那条街上好了。” 陶花撇嘴,“招个驸马入宫?你不知道入宫的男子要先……先……”她一笑,没说下去。 他抬头想了想,“如果一定要净身,也好啊,反正不影响尿尿的……”说着大笑起来。 陶花猛地转回身去掐住他的脖子,赵恒岳正色说:“阿陶,不跟你闹了,我得先下去一趟。” “下去干吗?” “内急。” 她狐疑地看着他,判断是不是又在捉弄自己,手上还是没有松开。 “你再不松开,我可真的要尿你身上了。” 陶花愣了片刻,忽然发觉这句话双关,立刻脸色通红,抬手一推,把他给掀下马去。 赵恒岳转到土坡下面,问侍卫:“上回幽州送过来的那批营妓在哪儿呢?” 侍卫答:“在营里呢。” 第二十五章:战火(4) “没带上两个?” 侍卫一脸惊讶看着他,“大王,这是打仗……” 他叹口气,“算了算了,刚才那匹马再给我牵过来,要是再这么挨肩擦背的下去,我非得给整残了不可。” 侍卫显然是跟他很熟,一笑说:“不是跟着个女人的么。” “哪个?” 侍卫往山坡上一指,“就是那位啊。” 他气得笑起来,“哪一位都行,那一位,我惹得起吗?” 侍卫挤挤眼睛,“大王这话说得过谦了,我看你们很是般配呢。” “真的?没骗我?” “真的。不敢欺君。” 赵恒岳一下子有了信心,重新骑了一匹马纵上山坡去。陶花奇道:“不敢上我的‘火云追’了?” 他不答话,过去语重心长地说:“阿陶啊,咱们刚刚是不是商量给你招驸马来着?” “是,你还非要人家入宫,谁敢应这差事啊?” “其实宫中也有男子的,不需要外面的人进来。” “宫中……有谁?”她实在想不出来。 他在旁边猛咳嗽,她皱眉看看他,“喔,我知道了!” “你知道了?” “你那几个侍卫啊,我都看不上。” 他颓然无语。 她假装灵光一现,“不过啊,我觉得你这个思路可行,侍卫们啊,兵士们啊,落霞山的弟兄们啊,其实都挺好的。哈哈。”她没心没肺地自嘲大笑。 第二十五章:战火(5) 他无奈地看着她,“阿陶,你这几句话,圈进去好几十万人。” “人太多了?那就跟选状元一样,大家校场上比武功,演一出比武招亲。”她说到这里忽然怔住,本来,她是纯粹在开玩笑胡扯,可是……陶花脸色黯淡下去,“不知道能不能选出一个,似他那么出众的武状元。” 赵恒岳清楚觉到心口如受一击,他不是受不住,只是这次一点准备都没有。正开着玩笑呢,忽然就是这么一句。他急忙转开头去,长长呼了口气。正在此时,听得哨探一声高喊: “报——柳叶姑娘带耶律德昌首级回阵。” 陶花一听,大喜过望,纵马过去迎接。 柳叶已经骑在马上,绿衣成红,颇有疲累之色。她把首级掷落地下,微一拱手,赵恒岳还礼,连说“辛苦”。 柳叶一笑,“今日之战,必然记载史册,愿我大周从此不再受夷狄之苦。柳叶这厢告辞了。”说罢纵马而去。 陶花看着她倩影远去,还沉浸在她那窈窕却又刚强的风姿之中时,赵恒岳轻声提醒:“你不道声谢?” 陶花猛然想起,然而柳叶却已经去远了。赵恒岳一笑,自怀中取出一块碧玉圆环,通体晶莹,宝光透亮,递给陶花说:“这是我给她的谢礼,没想到她走那么急,你去武林大会时带给她吧。” 陶花一愣,“什么武林大会?” 赵恒岳仍是一笑,“怕你分心,战前没有告诉你。武林群雄在嵩山重修《兵器谱》,要请你们这些上了座次的人过去号令天下英雄呢。” 陶花连连摇头,不愿去沽名钓誉。赵恒岳正色道:“你是我大周公主,这等盛事当然要去,才能令江湖中人知我国威,将来也多为我国效力。” 陶花看他坚持,便答应了,点头接过碧玉,而后命兵士收起耶律德昌首级,她要带着到父亲坟前致祭。 此战之后契丹元气大伤,向周国求和。 赵恒岳带陶花和邓宣正前去谈和,契丹愿意献出以往吞并的周国土地,再割让两座城池,俯首称臣,此后岁岁进贡。 陶花杀耶律德昌只是为报父仇,她对契丹草原本身其实是有深厚感情的,那里有许多她的儿时伙伴,她更是以之为家。大周是她的国,契丹却是她的家,所以她极力主和。 第二十五章:战火(6) 而周国尚有吴越心腹之患,契丹在北方苦寒之地,周国也不欲倾兵于此,赵恒岳便答应了和议。 契丹来谈和的是萧照影,她一身缟素。皇帝战死,太子登基两日后便驾崩,忽然之间所有的重担都落到她身上。 陶花问她如今谁是皇帝,她骄傲地指指自己的肚子,“若生为男儿,便是皇帝;生为女儿,我便从宗族中挑一个出来。如今是我太后称制。” 陶花看她虽连遭变故,却依然镇定,是个能担当得起大事的女子。太后称制,不过是女皇的别称而已,陶花看见那些马背上长大的凶悍契丹将领,在这孤儿寡母的萧太后面前却连大气也不敢出,不由赞叹。虽然各为其国,却也一样惺惺相惜。 周军大胜回朝。 到燕子河边,大军就地驻留一晚。赵恒岳带陶花去了观音庙旧址,两人回味起逃难时光,此时只觉温馨有趣。远望燕丘山时,赵恒岳笑道:“要是有一天你被捉了,我也决不会独活,我就要做那只飞回来的燕子。”陶花皱眉不喜,“咱们俩都好好的呢,别说这种丧气话。”他只好住口。 第二天一早,赵恒岳率众将拜祭陶洪锡,奉上耶律德昌的首级。陶花在墓前哭了一场,而后便请出父亲兄弟的棺木,打算迁回汴京。 她早脱下红衣,换上重孝,一路扶棺而行。赵恒岳此后一直穿素色衣服,众官员见他如此,自然是谁也不敢造次,整个队伍便如国丧一般。 他又怕她伤心,日常陪伴在侧,一刻也不敢离开。官员们全都知道此事,来禀报事务也再不避讳陶花,人人都知她是此番大破契丹的头功,大王对她更是敬爱若神明。 只是这一路之上,陶花一次也没看到过秦文。她起初有些奇怪,原以为拜祭仪式一定有他。这次他甘受苦肉计,火攻破敌,自然也是头功一件。她心里的仇恨也被冲淡了,一路都有些惦念他那些杖伤好了没有。本想在拜祭仪式上跟父亲说明此事,也好让父亲弟弟明白她为何没有杀了他给陶家报仇,只是却一直未看到他。后来陶花就想多半是他自己心里放不开,所以不敢前来吧。她这一路都扶棺而行,他自然也是要避着的,也就未加疑心。 到了汴京安顿下来,停棺庙中,开始建造陵墓。陶花平日也没有政务,便专心亲自督建。 赵恒岳封赏群臣,在宫中大宴数日。陶花还带着孝,就都没有去。倒是赵恒岳一有空隙就来陪她,督建陵墓之事也是事必躬亲,样样都亲自过目才觉稳妥。陶花有时笑他像个孝子,他唯唯诺诺,说是应该的。 两月之后,陵墓完成,棺木入土为安。赵恒岳带领群臣拜祭,追封陶洪锡为忠义侯,陶若为忠义将军,备及哀荣。 第二十五章:战火(7) 到此陶花才脱下孝服,却已近了武林大会的日期,赶紧又带着赤龙会和落霞山弟兄前往嵩山。 赵恒岳本想让她带上五千铁骑随行,被罗焰劝阻了。 陶花还是照军队习惯,命大家在嵩山下扎营,而后按约定之日到得嵩山之上。早就有人传信上去,她走到半山腰便远远看见一众人等迎下山来。 此次武林《兵器谱》主笔是少林寺主持空悔方丈。他虽是出家人,武功也深不可测,见到陶花却是毫不见冷淡保守,盛赞她铁箭无敌,安邦定国。 群雄聚在嵩山凤凰峰上,陶花看着面前欢声雷动,倒是也不觉怯场。她带着数十万兵众尚不觉怯场,何况这区区几千人。 众人看她气度磊落,不卑不亢,真是大将风范,不免都心内暗赞。 空悔站到陶花身侧,充足中气托出稳稳的声音传遍凤凰峰上下:“今日老衲有幸,竟能主持近十年来最盛大的兵录庆典。‘塞北陶花箭,江南柳叶刀’,这两位姑娘一举击败契丹,一雪我华夏数十年之耻!《兵器谱》排行在江湖已有百年之久,强手如林,代代层出不穷,这才是头一回显了安邦定国之能,咱们也才能有这样一位首领,率军抗击夷狄,保护百姓。我辈武林中人自当谨记,习武不是为了上这《兵器谱》,乃是为了造福天下苍生!大周公主,也是赤龙会主的陶花箭排名《兵器谱》之首,有谁不服?” 空悔连问三声“有谁不服”,声音震得松树沙沙作响,到第三声时,山顶竟然有一颗巨石被震落谷中,巨响声连绵不绝。在这一片巨声之中,群雄连答三声“我等皆服”。 空悔知道陶花只是善兵,真要单打独斗未必能胜,所以他旨在立威,一出声便跟上雄厚内力,震石入谷。便是偶有一两个不服的,眼见空悔这般阵势,又怎敢上前?就算上前来,这和尚多半会说:“你若是不服,先跟我这排第三的铁禅杖斗上一斗吧。” 凤凰峰上巨响不断,峰顶一株松树下呼啦啦被吓得跳出来一群小松鼠。待巨石已经落定,群雄欢呼完毕,各处声音全部停息时,那些小松鼠吱吱叫的声音就刺耳明显起来。 群雄站在台下,距离松鼠比陶花近,有人甩了几支暗器出去,却够不到那些松鼠。陶花一笑,轻巧搭上几支木箭,数箭连发,远远将那峰顶上的松鼠全射落下来。她站的方位比众人都远,只是弓箭有借力之处,所以暗器到不了的距离方位,弓箭可以到。 第二十五章:战火(8) 凤凰峰上惊叹之声响过之后,空悔也微微点头,群雄又齐喝一声:“我等心服口服!” 盛典过后,天色已晚,空悔方丈问陶花是否愿意到寺中禅房过夜。陶花深怕冒犯,施礼说:“我一身血腥,不知会不会亵渎寺庙。” 空悔轻轻摇头,“公主救天下苍生,乃是大慈悲。”他本来并未想到陶花会真的留宿山上,毕竟她贵为公主,怕是山上太过简陋。陶花却是随遇而安,礼数甚为周到。 到寺庙之后,陶花在大殿上见到一个熟悉的绿影,正是柳叶姑娘。她来了嵩山,只是嫌吵闹而未去参加刚刚的盛典。陶花问过空悔柳叶的住处,正在自己附近,便放心到了禅房休息。 用过晚饭之后,陶花去敲柳叶的房门,她不在。 陶花又看看这禅房清静之地,却里里外外遍布着自己的侍卫,不由也觉得心烦,就走到院子里来散心。 在那院子里正碰见了柳叶在树下练刀,身姿矫健,轻灵飘忽。陶花看了一阵,想到自己刻苦练箭的勤奋也是一样,原来这《兵器谱》的座次都不是平白取得。 等到柳叶练功完毕,陶花便走过去把赵恒岳交待的那枚碧玉交了给她,又命侍从奉上黄金千两。 柳叶一向寡言少语,收下碧玉细细看过,轻声道谢,对那黄金只是摆了摆手,推拒了。 陶花深怕这金子冒犯了她,赶紧解释:“我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,我也没什么好东西,从小只会练箭,什么宝物都不认得。你帮我报得大仇,我……我……” 柳叶微微一笑,“陶姑娘过誉了,举手之劳而已,这碧玉是我旧物,多谢大王费心了。”说罢她转身离去,半途又回头问了一句:“那位白衣将军可救活了?” 第二十六章:惊闻(1) 第二十六章:惊闻 少林寺坐落在丛林之中。夜晚月影婆娑,更显肃穆。 风吹过树木,沙沙做响,又如哀哀啜泣之声。 陶花愣了半晌才回味出柳叶那句话的意思。 她顿时想起自从乌由一战,竟是再也没见过秦文,恍惚间如坠冰窖,猛然一个踉跄。 左右侍卫急忙过来扶住。陶花立时问他们:“秦将军怎样了?”那两人却都不答。 陶花大怒,“你们身为我的侍卫,可曾把我看在眼里?” 此言一出,所有侍卫一起跪倒,却仍是无人说话。 陶花看着他们,恨得咬牙,却又奈何不得。举目四顾,这一众人等倒还只有柳叶跟自己近些,于是问道:“柳姑娘,我并不知情,你能否跟我说详细些。” 柳叶回身走近,仍是细声细语:“那夜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契丹皇帝的奔逃方向,路上碰见一位白衣将军也在追击。他带着的人全都跟不上了,那契丹皇帝有宝马,骑术又甚了得。最后只有我二人一起赶上,合力杀了那皇帝的侍卫,只剩下一员大将。他跟那契丹大将战在一起,我拦住皇帝,两人都甚勇猛,久战不下。后来北方来了契丹援军救驾,我们二人都知援军一到,必然无望。他就不顾那大将还有兵刃在手,硬是转身来刺这契丹皇帝。那大将的长矛刺他后背,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不接。那契丹皇帝也没想到,就被他一枪刺进了前胸,可是长矛也刺进了他后背。我先斩断长矛,再拿了契丹皇帝首级,此时援军已到,就赶紧牵着他的战马回周营方向。路上碰见周军,我把他交给了领军之人。这么勇敢的将领,要是死了就太可惜了。” 陶花只听得心痛如绞,追问道:“他伤在哪里?有多重?” 柳叶一直细声细语,声音平淡,她又是名冠天下的武林英雄,见惯了场面。直到听见这句问话,她的答声中方有了些惧意,“在后背进去,透到了身前。他竟似不知,还想再刺那契丹皇帝第二枪。我拦住他,说那人已经死了,他接着就昏倒在马背上。” 陶花勉力站稳,“透到身前,必然脏腑已损,那就是无救了……”她只觉双眼一黑,整个天地都有些摇晃。 第二十六章:惊闻(2) 两侧侍卫起身来扶她,陶花十分恼怒推开他们。 便在此时,不远处一个赤龙会的黑衣人过来,躬身说道:“公主先别着急。若是秦将军有失,必然会大葬,怎么可能无声无息?宫中还接风饮宴数日,秦家的人也都在。 陶花抬头看这个黑衣人,二十来岁的年纪,不是自己的近身侍卫,多半是赤龙会随军之人。此次上嵩山因是武林盛事,赤龙会和落霞山凡有名号的人都来了。 陶花轻轻点头,那人看了一眼她两侧的侍卫,又接着说:“我看此事公主还是问罗将军合适些。”他一言提醒了陶花,急命他去寻找罗焰前来。 罗焰也住在寺中,倒是很快就来了,看见跪了一地侍卫,柳叶也在这里,陶花又是痛不欲生的样子,他似乎猜到了是什么事情。 他走到陶花身前,“是为秦文的事情?” 陶花如遇救星,“正是,三哥你知道?” 罗焰却犹疑起来,“我若是跟你说了,只怕大王会怪罪下来。”罗焰如今已封将军,也早已从落霞山搬入了汴梁,赵恒岳更在秦府附近赐了府邸给他。他此时的心思与以往已大不相同。 陶花顿时火起,冷哼一声:“当初咱们在落霞山落草为寇的时候,你怎么不怕皇帝怪罪?到现在来跟我说这种话,与这些侍卫何异!” 罗焰四处看了一看,先到柳叶身旁,跟她低声说了几句话,柳叶即点头离去。他又回到陶花身边,“五妹,我们进屋去说吧,此事不宜在此处说。” 陶花见他肯说就已经千恩万谢,赶紧带他回自己的住处,所有侍卫都被留下跪在院中,只带了刚刚那个赤龙会的年轻人。陶花在路上问他:“你叫什么?在赤龙会中任何职务?” 那人躬身答:“姓林名景云,在赤龙会中并无职务,在军中是校尉。” 陶花点头,见他是个机灵懂事的人,便问:“赤龙会现在排了六位会主,是吧?” 那人点头称是。陶花当即说:“从此后你是赤龙会第七位会主。以后日常跟在我身边,我挥退其他侍卫时,你都不必退。林七哥,以后陶花还请你多加照应。” 那年轻人立时受宠若惊,便要下拜,陶花摆摆手,带他和罗焰入了自己房内。 罗焰进屋后先关好门窗,看陶花忧心如焚,先跟她说:“他好好活着,你先别担心。” 陶花长舒一口气,心头一颗大石落下来。 第二十六章:惊闻(3) 罗焰接着说:“那一刺伤了他一只肾,军医都说不治,可是大王说非治不可。他早已受不起颠簸,就留在了乌由城。大王命人从冀州星夜兼程请来了“鬼师傅”的徒弟杜若仙,江湖人称“鬼舞娘”。他们师徒二人专好盗剖人尸体,听说还剖过活人,因此江湖人士都厌憎他们,却又不敢得罪,怕有朝一日要找他们看病。那杜姑娘真是妙手,取了他的伤肾出来……” 陶花“哎呀”一声:“那还怎么活?” 罗焰微笑摇头,“平常大夫自是不成,这杜姑娘却可以。他活了下来,只是……”罗焰犹疑着看一眼陶花,她急忙问:“只是怎样?” 罗焰又看了看林景云,陶花轻声道:“无妨,你说吧。” 罗焰缓缓说道:“军医们都说,若是伤了肾,恐怕秦家便要绝后。这杜姑娘倒说不会。我们那时也没别的办法,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死了,只能一试。谁知现在……现在……” 陶花听到这样的事情先有些脸红,随即却明白这不仅是他一生大事,更是周国军政相关,当即直言相询:“现在怎样了?” 罗焰摇摇头,“现在怎样我也不好说,除了杜姑娘,所有人都跟我说不成了。我并不是大夫,也不敢下妄言。只是秦梧却跟我商量过,将来我们若是有子,想让第一个姓秦,接掌秦家军。” 陶花一咬唇,“杜姑娘怎么说?他们……他们会不会看错了?” 罗焰苦笑,“大周名医如今齐聚乌由城,众口一辞,杜姑娘也说奇怪呢。” 陶花跌坐椅中,“这……这……他……”她终是说不出话来,也不知道能说什么。她既不是大夫,又不是男儿身,什么话也说不上。想到他那样傲气一个人,不知会怎样面对这件事情,不由半晌无语。 罗焰看她无语,只是满面痛惜,轻声说道:“此事他自己并不知情,我们连去肾的事情也还未告诉他,杜姑娘嘱咐过千万不可泄漏出去,更不可让他知道。你记得万万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。” 陶花奇道:“这种事情,他……他自己怎么可能不知?倒是大夫们这些外人知道。” 罗焰轻轻叹息,“你若是见到他,就会明白了。他如今整日郁郁,对自己身体根本就毫不在乎,只有那杜姑娘跟他亲近些。”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一事,“五妹,有件事忘了跟你说,还要求你原谅。” 陶花早已失神,轻轻摇头,“没关系,你说吧。” “我们那时候没有办法,他昏迷不醒,军医说随时可能会丧命,我们……我们让你的侍从偷了你春天时常穿的一件衣服出来,让丫头们穿上,日日坐在床边,他认得你那件衣服,一直到取肾时都握着那穿衣人的手。” 陶花再也控制不住,强抑悲声,“为什么不叫我去?你们好糊涂!” 罗焰再次苦笑,“为什么不叫你去,为什么没人告诉你,都是一样的原因——大王下了严令止住此事。” 第二十六章:惊闻(4) 陶花恨声道:“我回去找他算账!” 罗焰却摇头,“这次能请动杜若仙,我听说大王列土封疆送了人一座城池,你不能再怪他了。” 陶花坐在椅中,不再说话。 罗焰看着她,缓缓说道:“五妹,你要拿要放,速下决断。那杜姑娘对秦将军情深意重,这些时日天天服侍在身边,如今也只有她才能在他跟前说上两句知心话。人家妙手回春,医舞双绝,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奇女子。若是五妹你顾虑家仇,也不要误了别人的终身。” 陶花垂泪道:“三哥,连你都不帮我了?” 罗焰轻叹口气,“不是我不帮你,我只觉你也实在狠心。这几个月都没看到他,纵然是大王不想让你知道,你竟然也不担心么?他去追耶律德昌,那是军中好多人都看到的,你竟然连问都懒得问问?这几月之中秦府众人全都愁眉不展,秦梧时时哭泣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为你辩解。” 陶花想要解释,却又只觉百口莫辩,何况如今这种情势,就算她能解释得天衣无缝又于事何补? 陶花思虑一瞬,轻轻低头,“我此刻就算快马赶往乌由也要多日后才能到了,你先命人飞鸽传书把此物送过去”,说着她自怀内拿出当日在耶律澜帐中带回的陶若的小马,交给罗焰,“我不会写字,你写信告诉他,劝他安心养伤。若他终是不能恢复,我……我处子终老相陪。” 他为她陪上半条性命,这一生都不再是一个完人,她已别无选择。 罗焰一笑,“好吧。只是大王那边,要你去应付,我们可担不起这个罪责。” 陶花点头,“我尽快启程回汴梁。” 陶花匆匆作别群雄,第二日就踏上归程。赵恒岳早接了禀报,接出城来二十余里。陶花一看见他,即刻就沉了脸。赵恒岳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,也沉着脸不说话。 两人一路无语,一直到了宫内,陶花要回自己住处了,赵恒岳才冷冷问道:“就为了这件事,你就不打算跟我说话了么?” 陶花皱眉,“你为什么要瞒着我?” “你知道了能帮上什么忙?除了伤心你还能做什么?你是神医?喔,我倒是忘了,有件事我那阿陶也许能帮上忙,虽然她不是大夫,也医不了别人的病,却说不定能治好秦将军也未必!”赵恒岳说到最后满脸怒容,又愤愤不平续道:“我早就说过,只要与他相关,你立刻就丢了魂!我费那么多心力为他四处寻访名医,秦家人都在谢我,倒是你!”赵恒岳气极,转身而去,不再理她。 第二十六章:惊闻(5) 陶花回去休息了一晚,第二天一早起来问过林景云大王那边怎样了。林景云答说大王一夜未睡,今天又一早去上朝了。陶花默然不语,林景云开口说:“公主,救秦将军一事,大王仁至义尽,恕属下妄评一句,我真不明白你发的是什么脾气。” 陶花踌躇,“我……我也说不清楚,就是生气……反正恨得我牙痒!” “你要真是恨大王,听见他一夜未睡,怎么又皱眉?” “我……”她果然就答不上来。 “公主,”林景云施礼,“我看您最近心思混乱,是要好好静一静。” 又过了几天,秦梧来看陶花,带来秦文的书信。陶花拆开封蜡,展开来却是一小幅图画,他知道她不识字,所以只好画画。画上一个青年男子站在地上,手中拿着一只小马,这是说他已可站立,也收到了陶花带去的东西。陶花立刻提笔,在那画上又添了一个女子站在旁边,是说她希望自己在他身边。画由秦梧带回去托信鸽载往乌由城。 又过几日,秦家家丁再送来一封信。陶花打开仍是一幅画,画中是一人跪在坟墓前拜祭,陶花知道这是他说想去拜祭父亲的坟墓,她当然是要答允的。于是又在那画上添了一个女子,说她会陪同前去的意思,至此,她已经把家仇之事说得十分明白了。 想必秦文收到这封信十分高兴,又见她总是在画上添一个人,第三幅画就是红堂之上,一人手执红绸一端,等着她去添另一端的那个女子。陶花思虑一瞬,当前情形并容不得她多想,他为她性命尚且不惜,如今又重病在卧,她如何能够多加犹豫?她即刻含笑画上回了。 再过几日,收到了一枚颇大的蜡丸。陶花打开来,是印制的一卷图画,而不是他手画的了。她一张张看过去,看到第三张时已经明白,这是一卷春宫图。红堂之后,他想到的就是这幅图画了。陶花顿时如炙手般把画卷扔到地上,又怕人看到,赶紧再拾起塞到枕边去。她又觉害羞,又不明所以,回想罗焰说过他的病情,也不知现在怎样了。这封信她就不知该怎么回,一直放在枕边苦思,怎么样才能说出她既愿意承欢,又不是非此不可的这番心意,着实为难。 就这么这幅画卷一直在枕边放着,她还没回信,却已经听到消息说他数日后便要回京了,不由欣喜异常。 第二十六章:惊闻(6) 她是从林景云口中听到消息的,赵恒岳并未亲自告诉她。这却也足够让她雀跃不已,她终于可以再见到他,而且这次的见面跟以前又都不同——她终于确信了,他也是真心喜欢她的,有谁会为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去搏命报仇呢? 因为太兴奋,这天早晨她起得晚了些,赵恒岳已经穿着朝服过来的时候她还赖在床上。到了她屋中,他一边命侍从解衣一边问她:“你已经知道他明天回来,是不是?” 陶花欢喜点头。他被她的欢笑感染,虽然本意是来劝退而不是劝进的,也还是微微笑了一下,等侍从退出了就过去拧她面颊取笑。陶花娇慵着往旁边一躲,他一个愣神,眼角余光一滞,猛然自她枕边拿起来那幅画卷。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,飞身起来抢夺。此时夏天刚过,天气还有些炎热,陶花睡觉时也并未穿多少衣服,这一下春光乍现。她微一犹豫,还是扑了出去抢那幅画卷。 他在半空中接住她,怕她跌到地上,所以只能先顾她再顾画。其实他扫了一眼那封面就已经不想再看了,也没打开,原封还给她,然后将她放在榻上。 她急急去拉被子遮羞,他一探手把被子拎起扔到远处,沉沉说了一句:“阿陶,你们二人尚未行礼,他就敢对你如此轻薄。” 陶花不知怎地又被激起了怒气,大声辩驳:“我的事你管不着!” 赵恒岳点头,缓缓言道:“好,说得真好,果然是我最亲最近的阿陶,咱们就看看,我管不管得着!” 《番外——杜若仙》(1) 《番外——杜若仙》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:运气好的和运气不好的。 我无疑是属于第二种。 小的时候,我跟妈妈学跳舞,妈妈给我取名“若仙”,希望我“风吹仙袂飘飘举,犹似霓裳羽衣舞”。可是,就在妈妈觉得我可以出师,可以代替她出去挣钱来支撑起这个家的时候,有几个醉酒的士兵闯进我家里。他们叫着“杜舞娘、杜舞娘”,就抱住我妈妈,我知道妈妈不情愿,就上去打他们。然后他们看见了我,就朝我扑过来。 我妈妈一定是吓傻了,抽出一人的佩刀跟他们拼命,最后却被他们给杀死了。他们看见死了人,也就清醒了,不打算再留活口,一刀刺进我左胸。我却没有死,迷迷糊糊觉到他们把我和妈妈拖到了乱葬岗,然后我就昏过去了。 我是在剧痛中醒来的,有人在我左胸的伤口里探探摸摸,而后又用针线缝上。我疼得想死掉,可是四肢都被固定,动都动不了。 后来知道,是师傅救了我。 本来被人救应该是件运气好的事情,可是被鬼救就不见得了。 我这个师傅每天都在半夜去乱葬岗,拖回来尸体把它们剖开,起初我被吓得尖叫,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。做鬼么,当然就要有鬼的样子。 师傅他一直戴着面具,我也不知道他是个男鬼还是女鬼。他高兴的时候也会跟我讲讲他的一些发现,比如他说我是那种很少见的心脏长在右胸的人。他不高兴的时候么,我就连吃的都没有,只能去掏摸死人口袋,运气好也能找到点儿吃的。不过,我说过了,我一直是运气不好的那种。 运气不好到什么程度呢?我虽然一直不怎么能吃得饱,却偏偏越长越胖了,到最后甚至连行动都会受阻。师傅说是因为我受了那一次重伤,必须用药养着的缘故。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,如果“美丽”这个词还能用在我身上的话,就是给那几个士兵看到的时刻。你看,我这运气。 偶尔,我会见到有人找我的鬼师傅去治病,那些人都奇奇怪怪的。后来有一次师傅让我出去买粮食,路过一个小村落时,我听见一个妇女在哭喊,她哭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妈妈,我就过去了。 她是在哭她的孩子,那个孩子脖颈中长了一个大包,郎中们全说必死无疑,那小孩已经奄奄一息了。 《番外——杜若仙》(2) 这种大包我见过,师傅曾经割过一个,那人现在活蹦乱跳的。所以我就过去,说我帮他们治。他们都不信我,可是也没别的办法,还是让我试了。 那个孩子活了过来,那家人给了我好多好多粮食,我背不动,他们就送了我一头骡子帮着背。 再后来,我收到过无数金银珠宝,宝马良驹,却只爱那一头骡子,因为它的主人跟我妈妈有一样的哭声,所以我格外爱惜它。直到—— 直到收到他送给我的战马。 我去给他治病,是因为师傅收到了一样大礼,可是他自己却不愿去,因为他说他不能为五斗米折腰,所以这个折腰的人只能是我。 如果为五斗米折腰的意思就是为他那样的人治病,那好吧,老天爷,你行行好,让我多折几次吧。 可是没有,我说过了,我从来都是运气不好的那一种。 这一辈子,也就只见过一个他。 第一次见面,他昏在榻上,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,如果还能睁开眼睛,应该更好看些。我拨开他身后的伤口,围观的那些号称是铁血男儿的人,全都倒抽一口凉气。可是我没有,我见得多了,我只能说,算是触目惊心,却不值得让我杜若仙动容。 我问起这伤口怎么来的,原来,他是为了报仇。是的,我也日日夜夜想着,如何找那几个士兵寻仇,只可惜我不会武功,找到了也是去送死。 如果可以选择,以受这样重的伤为代价来报仇,我会不会做呢? 我不知道。而他做了,我就觉得他比我强。 我在施刀之前守了他两日,想看看他能不能受得起我这一刀。 这两日中,他床前一直有一个红衣女子。英俊少年负伤,边上有个女子守候,本来是很平常的事情,可是这个女子却不停在换,只有衣服不换。我十分好奇,就问起她们来,她们就告诉了我,他的故事。 原来他舍得受这样的伤,都不是为了给自己报仇。 那一刻我觉得,若是能拿一辈子的好运气来换一个这样待自己的人,也是值得的,虽然我一向没什么好运气。 我是手捏活跳的心脏都不会动容的杜若仙,看着他的伤口却忽然心痛了。 因为心痛了,我格外小心,在施刀之前先让他们去找了个死囚,试过一次之后才敢动手。 《番外——杜若仙》(3) 我知道很痛,把他绑了起来,可是他却没有挣扎,只是一边狠狠捏着榻侧的木头,一边握着那红衣女子的手。 完刀之后,那榻侧的木头被他硬生生捏成了粉末,可是那红衣女子的手却还是嫩如柔荑。她看见那木头时,吓得脸都白了。那一刻我很瞧不起她。我想,如果是我,我一定不会害怕,他为了我连性命都不惜,又怎么会伤害我一分一毫呢?其实,如果真的是我,我根本就不会吝惜一只手,为了他,什么都是甘愿的。 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,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很奇妙的感觉。如果是我,如果是我?那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吧。 摘掉一只肾后,他的伤口就开始愈合见好了。可是总有人说,肾虚,男子将不能人事。我师傅又不是没给人施过,早跟我说了这是无稽之谈,他说一只肾足够活了。 然而,我却亲眼看见他,面对着女人呆呆木木的。 我在给他检查伤口的时候试过他,他很奇怪我竟然要检查那些,他对我说,他不想,让我不要试了。 我又去试那个被我割了一刀的死囚,他没事,他生龙活虎地差点儿把我吃了。 于是我明白,他是真的不想。 按说,我作为神医的任务到此已经圆满结束了。可是,既然那些治不好病又总喜欢嚼舌根的老头子们说是我治坏了他,那我就帮人帮到底吧。 好吧好吧,我才不在乎那些老头子们怎么说,那是我的借口。 我只是想与他多待一刻。 我日夜服侍在他床前,每天看着他是我这一生所能想到的最大幸福了。 他总是闷闷不乐,我们试过无数美女名妓,最后他烦了,对我说:“不必再试了,这些人还没有一个有你好看呢。” 我听完这句话差点儿欢喜得晕倒。虽然,我知道,他并不是在称赞我的容貌,他只是在说他不喜欢那些人而已,我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。 我一定要治好他。 我知道他不是肾病,只是郁症,于是配了一种即可以帮助愈合伤口,又可以缓解愁绪的浴汤,陪他泡浴。他早已经不在我跟前害羞了,我有时会动手去挑逗他,他却像跟我比赛一样,就是不理会。 我都快要发疯了!难道我竟治不好他了么? 《番外——杜若仙》(4) 为了搏他一笑,我甚至跳舞给他看。我知道,很多人看到我跳舞的样子都会笑。 可是他没有,他看得出神,然后说我跳舞的样子很美。我以为他是在取笑我,可是不是,他很认真。 于是我跟他说,我这医舞双绝的名头,只是因为我的病人们尊重我而已,其实没有人喜欢看我这胖姑娘跳舞。 他却跟我说,舞技与琴技一样,神韵为上,形态为次。如今的看客却都是先看人、再看艺,这也是他为什么很少抚琴给人听的原因。他说完就为我抚了一曲。 我很想跟他说,看他这样的人抚琴,是很难不先看人再看艺的,除非那人真的是瞎子。 我出尽百宝,都没能让他一笑,很是伤心。 有一天,老天爷在打喷嚏的时候忘了我一瞬,于是我的坏运气暂停了那么一刻。我们在外散步的时候听到有人谈论今年的武林大会,说起什么“塞北陶花箭,江南柳叶刀”,那两人争论着陶花箭能不能打得过柳叶刀。我看见他撇嘴一笑,说“陶花箭要是能打得过柳叶刀,我也就不用陪上半条命了”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,真是好看。可是我还来不及欣赏,就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。我单刀直入问他,那件红衣的主人是谁? 他跟我讲了好多。 我问他们有没有过肌肤之亲,他说没有。我忽然就有些心疼,就这样,就值得为那女人搏命么?我实在没忍住,把这话说了出来。 他说他有过很多机会,可是他总觉得不必,他以为,她必然是他的,因为他们两个人是最般配的一对。我顺着这个话题说了开去,让他多想想当初情动时的感受,可是他似乎不愿多想。 他说,想一次,便多痛苦一次。 唉,为什么这样的男子,没有让我遇到呢?我果然是运气不好的那种人。如果是我,我可不忍心把他孤零零一个人扔在这里受苦。 有很多人来看过他,独独没见过那个红衣女子。有天,来了一个眼睛很亮的年轻人,他见到那人话一下子多了起来,平时他是不怎么跟人说话的。他不停问他“她”的事情。我知道,那个“她”,必然就是那个红衣女子了。 我心里不舒服,就回自己房间了。 我坐在房间里唱歌,唱妈妈教过我的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” 不想,被那个眼睛很亮的年轻人看到了。他来跟我道别,听到了我的歌,然后他问了我他的病情,跟我说:“心悦君兮君不知,你不告诉他,他又怎么能知道?” 我要告诉他吗? 当然不,我说过了,我一向是运气不好的那种人,多做多错。 《番外——杜若仙》(5) 所有的人都绝望了,都认为他不会好了。 只有我,我知道他会好的。 难道一定要像那些庸医们一样,夜夜笙歌才叫康健?我觉得他很好,自己心爱的人不在,为什么要对着不相干的人示情? 那段日子,我们一起说了好多话。 他说起好多不开心的事情,包括打败仗的事情,他说这些话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,连那个红衣女子都不会告诉。因为他要在她面前维持一个完美的样子、永远完美的样子。他只把我当做唯一可以说说心事的好朋友。 我很开心。 我也告诉了他我的事情,带他看我的骡子,他当时就送了我一匹战马。他却不知,我并不是没有,只是因为爱惜这匹。 我说我要报仇,这些话从没跟任何人说过,我最讨厌乞怜示弱。他点点头,“我记下了。” 我吃了一惊,立刻跟他说:“如果,如果要受这样重的伤来报仇,那我万万不要你去,我再也不要报仇了,我只想你平安一世。” 他说:“要是我爱的人也像你这么想,那该多好。” 是啊,那该多好。 可惜,他爱的人,并不是我。 那天,他蹦跳着到我屋里来,那是我第二次看见他笑。 从那时候开始他一直在笑,所以,我现在想起他来,最后的样子也是笑着的。 他给我看一只小木马,那真是手工拙劣的一个东西,不像大人做出来的。至少,以我的刀功,绝对能做出更好的。他却如获至宝,我要拿过来看看都不行。 预备浴汤的时候,侍从交给我一封信,说是公主写来的,本来跟木马在一起,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,不能让他看到。 我把信放到衣袋里,这个公主,想必就是那个红衣女子了,送一只拙劣的小马都能让他欢喜成这样。 那天晚上,嗯,那天晚上他抱我了。当然,是为了别人的衣服。我穿着那红衣女子的衣服,在他面前起舞,而后伏在他胸前问他,如果是那红衣公主,他会如何。 他失控了片刻,把我拖到木盆里去抱住。我也清清楚楚看见他动情了,他的情思跟他的身体一样强壮,怪不得那些病歪歪的庸医们整天咒他不能人事。没有他,能省出多少美女。只可惜,就算他不能人事,似我杜若仙这般女子也不会看一眼别人。 正如,就算那红衣女子不在,他也不会看一眼我。 《番外——杜若仙》(6) 他即刻道歉,我也即刻起身换衣。那天晚上,我背对着他换衣服的时候,我却觉到他在看我了。 我很是犹疑,要不要转过身去,赌上一记? 也许,也许他一时情动,真的会好好看我一次,哪怕只有这一次,我心愿已足。 可是,我又害怕,我一向是运气不好的那种人。 假如到最后,他想着的仍是别人,我可怎么收场? 我走出门去,把那红衣掷还给他,他也没有留我。 我只好走了。 已经到了这一步,再没有我能留下的空间。 他们曾经送给我千两黄金,我把这些金子分作十份,给了十个小丫头,让她们去服侍刚刚恢复的他。 我告诉她们,就是汴京城的颜素素、吴越国的姚碧君,当年也到不了这个价钱。我也告诉了她们,怎样去服侍一个男人,作为一个医者,我比别人都更加清楚。当我一点点教给她们的时候,就像师傅教我医术一样平淡,仿佛那人,与我毫不相关。 天知道,我是多么嫉妒她们,我多么希望自己,只是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丫头。 可是不行,我若是做了小丫头、小舞女,那还有谁能来救他呢? 我走了,骑着他送我的战马走了。 数日后回到家乡,一进城门就有人跪到跟前,我以为又有人生病了,却不是。是有人为我报仇了,将那几个士兵在集市口凌迟,说是不等到我回来,不能让他们死。 他们的家人跪到我跟前,只求能得个速死。 他们的样子都很惨,已经没什么人旁观了,因为太可怖。我杜若仙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情动容,我本该多折磨他们一刻,可是我还是让他们速死了。 不是因为我好心,只是因为,我已实在没办法承受—— 有他在的空间,有他在的记忆。 江湖传言,若仙妙手,可医天下绝症。 可是,谁来告诉我,该怎么医好相思? 回到家里,我好好泡了个澡。 我穿着衣服到了浴盆里,闭着眼睛想象在他怀抱时的情景。 假如,当时只要稍稍糊涂一下…… 唉,我从来是运气不好的那种人。 只有这一抱,一生也不会忘记了。 湿漉漉的信纸从衣袋里滑出,才想起我还带着那红衣公主的书信。 她是运气好的那种人,豪情公主,铁箭桃花,什么都有。她苦练箭法,救过一个小孩,救过他,就什么都得到了;我救过的小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,我是从阎王手里把他夺回来的,我也一样苦练舞技医巧,可是,我知道,我是运气不好的那种人。 苍天,你待我不公。 我看了她的书信,她说,愿处子终老相陪。 哈,我仰天长笑,公主,你不必处子终老,为他处子终老的,怕是我杜若仙! 不过,也有一样,是我可以在这红衣公主跟前骄傲的,那就是—— 我知道他最狼狈的事情,最难过最伤心、打败仗的事情都知道,可是你,你不。 第二十七章:画卷(1) 第二十七章:画卷 秋日清晨,天高云淡,红叶遍野,汴京东城门外欢声雷动,一片喜气洋洋。 陶花梳妆整齐,在“火云追”上已等候多时。 远远望见秦家军的旗帜挪动过来,走在最前的是一骑白马,她满怀希望看过去,此人虽是将官服色,却一眼已知不是她等的人,不免失望。 那人到近前了撇撇嘴角,“看见我就这么让人难受么?” 陶花听得声音熟悉,细细一看却是小金,她笑道:“你升做将官了?” 小金点头,“此次降服契丹,秦家军人人争先,都有封赏。” 陶花与他相熟,虽然忸怩,却还是问得出来:“你家将军呢?” “他是大功,已经封侯。” “我不是问这个!” “那你是问什么?” 陶花抬起头来狠狠瞪视小金,小金一笑,马鞭向后一指,“看见那辆有帘子的马车没?将军在那里。” 陶花不由有些担心,“他伤还没好?” 小金听她声音中十分挂念,不忍再打趣,只是笑道:“他伤已大好,一路骑马来的,只是刚刚路过城镇时换了车子,他说你必然会来接,马上——嗯,多有不便。” 两人说到此处,一起脸红。小金也是个正值青春的少年,在女子面前害羞得快,一偏马头比陶花跑得还先。陶花本来已经脸红,到此时又觉得好笑了。 她催动“火云追”到了车前,在马上借力一跃上去。车周并无士兵,马匹跟着大队,也不需车夫,他安排得甚是妥当。 她还没有落稳,车帘内探出一只手来,一把将她拉了进去。她顿时失了平衡,仰躺着被倒拖进车内。 陶花刚想挣扎起身,他在她头顶俯身下来,吻住她双唇。 她都未看清是谁,忍不住要推拒。他紧按住她双手,贪婪无限。 喘息间歇,她急问:“伤好了么?” 他点头,将她拉起同坐到车凳上,片刻后又问:“失了一只肾,你会不会嫌我?” 陶花看他已经知道,也就不再刻意回避,直接伸手探他后背腰部,“让我看看。” 他抓过她的手,“你先回答。” 第二十七章:画卷(2) 她大怒,“以后再问这种话,军法处置!”说着声音温和下来,仍是执着轻言:“让我看看。” 他不愿在白昼解衣,随口说:“晚上再看吧。”说完之后才想到这话其实别有深意,不由一笑。 陶花立时有些脸红,虽然疑惑却也不好一见面就相询,只是低下头去。静默片刻,她仍是担心不已,于是侧头轻问:“还疼么?” “早就不疼了。最疼的时候,是那天终于看清,原来那个穿红衣的女子并不是你。” 她满面愧疚,“我一直不知道,是武林大会上遇见柳叶姑娘,她问起你我才知道的。” “柳姑娘她还好么?柳叶刀如鬼如魅,快似闪电,若非有她相助,万万杀不了耶律德昌。那样的功夫,竟然排不到《兵器谱》第一,看来生逢陶花箭真是人生之大不幸。” 陶花被他夸赞还不及谦虚,先已暗自神伤,“柳姑娘跟我说了,若非你肯舍身,你们也是万万杀不了契丹皇帝。我……”她紧紧握住他的手,“你这般自苦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让我如何……如何……” 秦文拥住她,“情话留到春宵一刻时再说吧,反正咱俩的婚事,这回是一定要办了。” 到此陶花又想起了罗焰曾说过的话,低垂面孔吞吞吐吐询问:“我……我听人说伤了肾之后,会……会……”她终是说不出口。 他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,先是沉吟不语,继而问她:“若是真的,那便如何?” 陶花仰头,“我……我想尽办法也要医好你,实在不成,我……我自然陪着你……”她的声音细下去,渐渐听不见声音,“处子终老……” 秦文仰头大笑,拿过她手掌贴到自己身前,“只怕你这处子之身,连此刻都保不住了。”陶花顿时满脸通红,如遇蛇蝎般急急收回玉手,退开身形坐到边上去。 他坐到她身边,重新去抱她,她急急抗拒,“你……你……你白昼宣淫……” 他笑着握住她乱推的双手,“刚刚说得那么好听,这会儿就怕了?我初见你时就说过你纸上谈兵,你还生气。”说着双手微微用力,已经控住她的挣扎,接着怀抱便缓缓压了过去。 陶花大睁着双眼,“不可,咱们这是在……” 他已经扯开了她的领襟,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!” 陶花战战兢兢,却也推脱不开,正羞怯难当、心乱如麻的时候,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咳,是小金的声音。接着有人翻身下马,听得小金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飞骑尉金德贵,叩见大王。” 陶花低低地“啊呀”一声,急急要起身,秦文按住她。 此时车外传来赵恒岳的声音:“秦将军在何处?” 小金顿了一顿回答:“可能在队伍前面,刚刚看到他往前面去了。” 赵恒岳声音森寒问下去:“公主的马怎么在此处?” “这个——”小金微一思索,“刚刚公主还在马上,可能这会儿到别处去了。” 第二十七章:画卷(3) 赵恒岳冷哼一声,向着“火云追”方向说道:“马儿啊马儿,你日夜相伴跟了她也快一年,如今说不要就不要了。” 陶花心内蓦然一凛,急忙推开秦文穿衣起身。 秦文脸色极不好看,低声问道:“你怕他?” 陶花轻轻摇头,“不是怕,是……”她又说不清楚,掀开车帘缝隙看着外面,等赵恒岳一行走远了便一跃下车,跳上“火云追”往他离去的方向赶过去。刚刚看到他身影,连侍卫都还没发觉时,他已经勒马转身。 陶花放缓了马匹,到他跟前问道:“你可是在找我?我刚刚在人堆后面,没看到你。” 他一言不发,看着陶花云鬓凌乱,粉颊泛红,冷冷低声道:“光天化日,满面春情,不怕人笑话!” 陶花被他斥得羞恼,又知道他是爱护自己,也就不能发作,低头支吾半晌,他仍旧冷冷呵斥:“你什么时候学会骗我了?他不过才刚刚回来,连汴京城门都还没进呢,你就开始骗我了!我把大周军权交付与你,把一腔热情满满给你,你……你到头来就学会了骗我!” 陶花只觉心内“咯噔”一声,又痛又悔,轻声跟他解释:“我……我刚刚……”又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出口。 赵恒岳四望一眼,低低跟侍卫吩咐了几句,说罢便强拉着陶花纵马而去。 到了宫内他总算放开了她,声音仍是森寒:“好歹你是回来了。今天我十分忙碌,你不可再擅自离开。”说罢扔下她又急匆匆走了。 陶花回屋愣了一会儿神,想到这般匆忙离开恐怕会惹得秦文不悦,于是赶紧叫过林景云,让他去一趟秦府,请秦文过来解释几句话。林景云微微皱眉说:“公主,秦家上上下下好几百口人,将军又是重伤之后刚刚归来,似乎这么急请不太通人情。” 陶花想了想他说得不错,不由对这个能跟自己商量些话儿的年轻人顿生好感,就对他说:“那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了,反正……” 林景云一笑,“反正,我会把公主的心意转达到。” 陶花匆匆用过中饭,之后林景云就传话回来,附在她耳边低低密语:“秦将军说今晚的庆功宴后,他过来找你。” 陶花点头,见林景云办事颇为得力贴心,就跟他多聊了几句,又见他这几日愁眉深锁,似有心事,也就顺便细细问了一问。 原来这个少年是苗人后裔,父母因生计奔波到冀州渤海县,只是汉人居处对苗裔多有忌惮。渤海县的县令夫人刚好在他们搬过去不久就浑身发疹子,四处请名医都找不到原因,后来就怀疑到苗蛊身上。苗女擅蛊是天下皆知的事实,县令将林景云的母亲捉了去,拷打无果,最后下在了牢中。林景云的父亲万般无奈,写信让儿子回家探母一面,不知道她还能撑多少时候。 第二十七章:画卷(4) 陶花听完,深皱眉头沉思片刻,轻声说道:“此事可大可小。咱们现在飞鸽传书到冀州,让那里的官员星夜兼程赶到渤海放出你母亲,也好少受些苦难。只是这件事情若不能解释清楚,怕是你父母在渤海仍旧待不下去。” 林景云点头,眼神中掠过一丝冰冷凶狠的神色,“若是他们害了我家,我必也不让他们好过!” 陶花看着他那狠厉的眼色心中一惊,又有些同情,她深深理解家仇的折磨,于是不自主地伸手轻拍他手腕安慰,“咱们尽快想办法,你也别因此就自暴自弃。” 林景云怔得一怔,看了看陶花拍在他手腕的手。陶花久在军营战场与男子相处,早没什么忌讳了,这时见他看着自己,只道他害羞,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笑笑。 林景云也抬起头来笑了笑,他一直谨言慎行,平时在陶花面前很少抬头,她更是从未见他在自己跟前笑过。这时看见,才觉到他眉目清朗,是个英俊少年,只是一双眼睛如虎狼猎豹,有点不同于儒雅汉家书生的异族味道。若不是自己与他已相熟多时,恐怕也会有些忌心。 陶花听见他低声对自己说:“别人听说我是苗人,避之唯恐不及,担心我手指一抬就会下毒。” 陶花轻盈一笑,“会下毒也是本领。人又不是傻子,都知冷知暖,我又没有害你,你干吗要对我下毒?何况你对我这么好,怎会下毒。” 林景云又是一笑,“公主,我要说句话,你别怕我冒犯:你也真是天真轻信,就算你没害我,我要是别有所求呢?我若是有了色心,下点情蛊你可就逃不脱了。”说完紧紧看住陶花,怕她忽然翻脸动怒。 陶花毫不在意大笑起来,“那你刚刚去秦府时怎么不帮我给他喂上两大碗?” 两人正谈笑间,听得外面搅搅嚷嚷,且有女子的哭声。陶花站起来走到门口,见一个侍女服色的人跪在地上,似在哀求什么,那些侍卫却不为所动。 陶花问了一声:“怎么了?” 那女子听见声音,以膝为腿跪行过来,一路把薄绸的裙子都磨破了,看着十分可怜。她扑在地上哭道:“公主救命!公主救命!” 陶花看她生得瘦削,全身抖如风中落叶一般,就温言问道:“是不是犯什么错了?我帮你去求求情,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处。” 此时林景云却极轻地扯了扯陶花的袖子。陶花察觉到他动作甚轻,想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,也就没有回头看他。可是她又不知他是何用意,只能呆立当地。 那侍女哀哀哭道:“奴婢犯了大错,求公主殿下在大王面前帮忙说项。奴婢死不足惜,只求此事不要连累旁人。九泉之下,奴婢永感公主大恩!”说着连连磕头,她使力极重,片刻间额头上已经有了血印。 陶花伸手拦住她,轻声道:“起来说话吧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 那侍女回禀道:“公主不答应,奴婢不敢起。奴婢叫蔡晓虹。” 第二十七章:画卷(5) 陶花闻言一愣,瞬间想起这是跟赵恒岳要好、还曾经被她撞破过的那个姑娘,当下心里有些疑惑:她有什么事情赵恒岳帮不了,反倒要来找她。不过既然算是认识,看她哭得这么可怜,就还是先扶起她来再说别的。蔡晓虹却仍是狠狠跪着,头伏在地上,不肯起来,分明是想等陶花先答应了她。 陶花正待开口说我去试试,就感到林景云在背后又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。她就住了口没有说话,微微侧头看了林景云一眼,见他极快地微微一抬手,陶花知道这是让她扶起蔡晓虹,于是就加了些力道,不管她肯不肯起,仍是用力一扶。 她扶起蔡晓虹之后,见她与自己身量相仿,低垂面孔仍是看不太清面目。陶花忽然就有点好奇,想看看赵恒岳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子的,她便对她说:“你抬起头吧,不用避讳本宫。” 蔡晓虹此时才慢慢抬起头来。陶花一见她面孔骤然一惊,心中忽然似起了一阵风浪,只觉连船都要带翻。她却不敢去深究这件事情,往后退了两步,正碰到站在身后的林景云身上。 林景云十分妥帖扶住她,也不再像以前只敢碰袖子或衣角,他稳稳抵住她双肩,待她站定了又即刻松手,一点也不多停留。 陶花只觉神志不虞,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舒服,就是觉得有些什么大大不对,想回屋里一个人静一静。她不顾众人沉默走回内室,林景云跟了进来,她想到刚刚在外面他两次扯她的袖子,就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他正满眼关切望着她,见她抬头,便轻轻点了点头,“公主,她跟你,容貌十分相像。我是自嵩山回来才跟着你的,所以这件事也是刚刚才知道,还没来得及告诉你。我听说晓虹姑娘这几天很不高兴,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。” 陶花把他招到近前,有气无力地说:“此人非同寻常,大王喜爱她。” 林景云轻轻点头,“这个我也听说了。” 陶花看他不过才刚刚来此,就已经各路消息十分通透,显然是机灵之人。而她也没有别的心腹之人可以说得上知心话,她幼年苦练箭法,朋友中只得一个耶律澜,连个知心丫头都没有;后来混迹落霞山,山匪窝中也甚少女子;再后来进了军营,身为公主,那就更没什么朋友了。此刻,她倒有些依赖眼前这个人,淡淡垂眉道:“本来,我是很高兴大王找到一个伴儿,可……”她皱起眉头。 林景云看了看她,接着刚刚的话说下去:“我听说的是,有一回下大雪的时候,她跟人打雪仗被扔中了一个大的,满头满脸都是雪,于是发了急,猛掷一个雪球出去,正好打中了大王。大王一瞧见她……”他的声音低下去,“我听那天在场的侍卫冯大哥说,大王当时清清楚楚叫的是你的名字,扑过去就再没让她起来。” 陶花眼神有些发呆,默然良久,叹道:“我原来一直指望,有了晓虹,他就不再想着我了。” 林景云冷笑,“公主,你且想想,大王是少年男子,你跟他日常起居相处,怎能不让人想入非非?” 陶花皱着眉头,“难道就没了朋友亲人不成?就像……就像你跟我也是日常相处……” 他嘴角一扬,眼神中一缕光芒一闪而过,“公主你别太信人了,也许我是勉力自控,才不致对你失礼;也许——”他抬头看了看她,“也许我从一开始接近你,就有目的。” 第二十七章:画卷(6) 陶花大皱眉头,“你还嫌我的事情不够多是不是?没看见我现在有多烦恼。”果然他立刻收敛神色,低声道:“公主,事情已经如此明白,你最好趁早做打算。天底下做事不择手段的人多得是,你若是又想不伤和气,又想独善其身,那可就挺难。我劝你还是跟秦将军说明此事。他手握重兵,若真想跟你在一起,必然会有办法,若不想跟你在一起,那你也就不用再对他如此情深。” 陶花听得心中一凛,急忙摇头,“此事不可再提。咱们刚刚与契丹打完大仗,将士疲累不堪,怎么能为此事又提到刀兵?” 两人正商量着,听见外面又传来晓虹的哭声。陶花起步去看,正看到大王的侍卫架着晓虹要走,她急忙出声制止。不想那几个侍卫却并不听她,反而说:“公主,我等奉大王命令,请公主和蔡姑娘同去仪熙殿。”说着有两个侍卫迎上前来,分明就是请不到不走的意思。 陶花也别无办法,只能跟着他们去。林景云跟在身后,却被那两个侍卫拦下了,陶花冲他摆摆手,让他留下。 蔡晓虹一路之上都在哭哭啼啼,陶花则不明所以。到了仪熙殿,一进门先看到秦文竟然也在,连衣服都没换,软甲尚在身。陶花心中疑惑,他今日刚刚到家,如此繁忙怎么也来了这里。秦文看了她一眼,目光淡和,无喜无怒,一如他平日在战场之上、军营之中的样子,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 陶花骤然看到他总是有些欣喜害羞,立刻转开头再看向别处,坐在秦文旁边的还有一人,面目熟悉,细细一看竟然是宁致远。 陶花甚觉奇怪,再往前看过去,见赵恒岳站立当地,背负双手,目光中却是一反平日的阴沉冰冷。 蔡晓虹一进来就扑地哭泣,赵恒岳十分厌烦,“我怎么样你了么?现在就开始哭!”说完指指旁边一张椅子,让陶花先坐下。 陶花一看今日这情势,心中先就直觉不妙,她便没有直接去坐,而是走到赵恒岳身边,轻声问他:“出什么事了?” 赵恒岳看见她过来,刚刚训斥晓虹的厌烦神情收敛了些,声调也和缓不少,“你先坐下歇着吧。”说完这句却又狠声加了一句:“我知道你今天累得很!” 陶花坐下之后看一眼秦文,他神色平缓,旁边的宁致远却明显是忧心忡忡。 赵恒岳挥退侍从,命他们出去时把门牢牢关严,而后自袖管中抽出一幅画卷,摔到地上去。 蔡晓虹膝行两步向前,凑到那画卷跟前不住啼哭叩头。 陶花看到那画卷封皮,赫然便是当日秦文飞鸽传书递给自己的那卷春宫图。她不由大吃一惊,抬头看向秦文,正好看见秦文也看向自己,眼中的惊异一闪而过。 她细细想了想,自己的画卷赵恒岳见过,但他并未拿走,连打开都不曾打开就原封不动还给了自己,所以这幅应该不是自己的。可是她也没那么笃定,毕竟今天也没有特地去查过。 她一言不发,也不再看秦文,静观其变。 第二十七章:画卷(7) 沉默了有半盏茶工夫,蔡晓虹已经头破血流了,她本来是指望陶花帮她求情,却不想陶花自己也是疑心重重。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咚咚的叩头声音,极是凄惨。 忽然之间,宁致远起身重重跪下,“大王,此事是微臣之罪,私传画卷入禁宫,与晓虹姑娘无关!” 晓虹听见这话,赶忙又哭说:“大王,此事与宁公子无关,是我,是奴婢之错……” 赵恒岳冷笑一声:“你们倒是互相回护得很!”他猛然呛咳两声,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。 陶花顿时明白了,定是宁致远和蔡晓虹有了私情,已经到了传递这种画卷的程度,也难怪赵恒岳会生气。她抬头看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,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,又带些委屈,他向来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。陶花顿时有了怜惜回护之心,见他跌坐在椅子上,便起身过去站到他身边,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,只能轻轻去握他的手。 没想到赵恒岳却猛然甩开,狠狠瞪了她一眼。 陶花被他瞪得一个失神,他刚刚甩开她手时的力道就没避好,竟然被他带得往前倾了一倾。赵恒岳坐着,她站着俯身,往前一倾就正往他身上倒去。他急忙撑起双手扶住她,稳稳助她站直,然后神情也和缓很多,低声说:“你回去坐着,不关你的事。” 陶花只好回去了,又往地上那副画卷的封面看了一眼,果然是跟自己那卷一模一样,看来这正是近来最盛行的一本。她抬头苦笑着看了一眼秦文,却赫然看见他面色虽然温和平淡如旧,眼神却冷峻异常,让陶花心中一寒。 宁致远头伏在地上不敢抬起,“大王,微臣犯重罪,唯求一死,只是此事确系微臣一人痴心妄想,与晓虹姑娘无关。微臣生性轻薄,也曾经……也曾经给公主送过画卷,那副画微臣已经取了回来,不知怎地多了一句诗……” 赵恒岳听到这里,冷哼一声,宁致远顿时吓得失了一瞬声音,回过神来又继续恳求,“是微臣轻薄放浪,大王要杀要剐臣都没有怨言,只求大王放过无辜的晓虹姑娘……” 他还没说完,赵恒岳冷冷打断他,声音中已然没有了愤怒,只剩下冷漠,“你倒还惦记着替她求情,不先想想你宁家两百多口人。” 此言一出,宁致远顿时有了哭腔,跪行向前,“大王宽容!我家人毫不知情!” 陶花听到这里忍不住想出言相劝,却看见赵恒岳黑沉一张面孔,只怕自己出言也讨不了好去。她去看他面孔时,正看见他缓缓转头,目光向秦文直射过去。秦文不卑不亢迎视他的目光,面色仍旧平淡无波,眼神里却是深邃。 赵恒岳缓缓靠到椅背上与他对视,半晌无语。 宁致远生怕错过机会,又赶紧哀求,“大王,我父亲为了大周呕心沥血、事必躬亲,请大王看在我父亲面上……” 赵恒岳没等他说完,冷冷哼了一声:“难道没了你宁家,我大周竟不能立国了不成?”他的目光重新看向秦文,“我们文有郑丞相,武有邓、李两位将军和长公主,我又不是不能出征。咱们且试试,缺了你们家,大周还是不是大周!” 陶花惊呼一声:“恒岳!”抬头瞪着他,似是不能置信他竟是说出了这么一番话。 第二十七章:画卷(8) 赵恒岳转头迎视她的目光,注目半晌,而后低下了头。 蔡晓虹听他半晌无语,想着或许能有转机,开口哭着叫了声“大王”。 他仍旧低着头,缓缓说:“我第一次见你,是个大雪天儿……” 地下的蔡晓虹痛哭失声,“奴婢感念大王恩情,大王待奴婢情深意重……” “虽然咱们还没有挑开来说这件事,可是我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,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思怎么样?” 晓虹哀哀点头,“奴婢当然知道,大王待我没有一处不是体贴周到,姐妹们都说,就是寻常人家的夫妻,就是公主们招来的驸马,只怕都没有这样的心思。” 他继续说下去:“也不是说你就不能嫁给别人,只要你喜欢,只要你高兴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,什么时候违拗过你一点半点?我只是不许你跟着他胡闹这见不得人的勾当!” 晓虹只如捣蒜一般在地下磕头。 赵恒岳的声音猛然转冷,森森地说下去:“宁家是我朝重臣,原不该为这种事让你们灭门,只要你做事别太过分。” 宁致远不知该如何对答,不住叩头求大王宽容。 陶花已经懵懵懂懂听明白了,再愚钝再听不明白也该能看明白了,只是跪在地下的两人一直低着头绷着心弦,没注意殿中的局势而已。 既然已经听明白,她也就无法再回避,这件事她必须要开口明志。 陶花深深坐到椅中,看了一眼殿中众人,低垂下面孔缓缓开口:“小满,我不懂读书,可是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跟我讲过庄王绝缨的故事——大臣酒后调戏他的妾侍,妾侍折了那人的帽缨下来,庄王却让所有人都把帽缨折下,为了保护那个酒后失行的大臣他却没有治罪,后来这人为庄王效了死力。庄王少年英明,他登楚国国君之位的时候,年纪也跟你差不多,仁政治国,宽以待人;等他观兵周疆、问鼎中原的时候,也不过才二十多岁而已;我一直把你当做小孩子,什么都想让着你,宠着你……”她叹了口气,声音变得严厉,“可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……同样的事情,为什么庄王可以绝缨,你却口口声声要让功臣国士灭门?” 赵恒岳毫不退让,“那是因为,他根本不在乎那个女人!世人都知道,他的王妃是那个流传千古的贤德樊姬,谁去可怜绝缨宴上被戏弄的女子?” 陶花冷哼一声:“照这么说,你倒是个多情之人了?你在乎晓虹姑娘,是么?你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!你看看她头上的血都快流干了!” 赵恒岳一拍椅子扶手猛然站起,椅子被他这一拍之力给推到地上,他大吼一声:“你明明知道我在乎的是你!” 第二十八章:夜宴(1) 第二十八章:夜宴 椅子摔在地上咣啷啷几声巨响,震得蔡晓虹和宁致远全都停了叩头。等那巨响过后,室内顿时静寂,只有赵恒岳的呼吸声微微可闻。 陶花愣了一瞬,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疾步出门。赵恒岳似知失言,站在当地手足无措,侧头看了看秦文。 秦文冷冷迎视他一眼,一纵身追出门去,在门外石子道上追到了陶花,一把揽住。见她双目已然含泪,于是抱入怀中,轻声道:“别怕。他虽然是大王,却不能一手遮天。今早你走后我已觉不妥,他急命我进宫时,我便已命人飞鸽传书到乌由,令幽州军分兵一半回师幽州城。若是你我有失,他们即刻南下。你把铁箭令拿去调开京郊驻军,到时候这汴京城唾手可得,大周天下也是指日可待。” 陶花大惊回望他,“你……你怎能作如此打算?周国屡受战乱之苦,咱们又刚刚兴兵战完契丹,百姓疲乏,怎可内战?” 秦文冷冷言道:“大王忌心我秦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今天这一场戏分明就是给我看的,不是为了画卷,却是为了对秦家的疑忌!再忍下去徒劳无益。” 陶花仰头与他对视半晌,缓缓摇头,“你错了,大王并没有忌心秦家。你重伤之时,他是以一座城池换杜姑娘来救,怎可恩将仇报?他……他恐怕真的就是因为我……”她面孔微红低下头去,“其实,我早已觉得有异,只是……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当真……” 秦文深深皱眉,“我早跟你说过,不要与他有情事。” “我……我没有……” 秦文正要说话,一抬头却看见赵恒岳已经慢慢走过来,就拍了拍陶花肩背低声道:“他来了。” 陶花转身,看见赵恒岳一步步走到她身边,似乎想对自己说话。 她立刻转回身去,起步就要离开。 “姑姑,”他在背后低声呼唤,“我错了,我口不择言惹你生气了,求你别跟我计较。” 陶花低头微微叹了口气,面孔沉下来,“我知道你为晓虹的事情难过,可你不该因此就胡言乱语!算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 赵恒岳耷拉着脑袋,十分温驯地听她安排,默默跟着回去。 三人重回仪熙殿,见晓虹和宁致远还跪着,陶花再次开口:“放了他们吧,晓虹并没有明媒正娶进门,何况……”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——蔡晓虹见出了事,立刻就知道来求陶花,她显然是明白的,知道她自己为何得了宠幸。她知道大王是靠不住的。只可惜,宁致远对她的感情难道能比赵恒岳更靠得住么?这点陶花也不知道,也无意为他人分忧了。 第二十八章:夜宴(2) 赵恒岳点点头,唤了侍从进来,不动声色吩咐:“宫女蔡晓虹赐嫁左丞公子宁致远。”两人千恩万谢离去了。 他又抬头看看秦、陶二人,“今晚太华殿大宴群臣,为秦将军接风,想来我们此刻过去正好。” 陶花点头,毫不避讳拉着秦文的手一起走过去。 三人到了太华殿,熙熙攘攘已有不少人落座,更有陆陆续续正在进来的。 殿中布满层层长案,众人都是席地而坐。侍从带秦文坐到左侧首席的一侧,秦老夫人和秦梧已经坐在那里了。赵恒岳径直走到正中的主席坐下,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让陶花过来。 陶花走到他案后,靠左边坐了。过一会儿就再往左边挪挪,正中的主席和左右两侧首席是紧挨着,不一会儿她就挪到了秦文身边,两人相视一笑。 再过一会儿郑丞相也来了,坐在主席的右边,陪着赵恒岳一起跟秦老夫人叙了几句话,大赞秦文英雄了得。秦老夫人只是不停夸赞陶花。 到得众大臣都落座之后,厅内渐渐安静下来,赵恒岳举杯向众人道:“咱们当日庆功宴上便说过,要等秦将军归来,再行庆功之事。此次契丹之战大胜,一雪这数十年来受异族欺压之辱,这第一杯酒,敬天下百姓,从此不受夷狄之苦。”说罢他以酒洒地。接着再斟满一杯,续道:“这第二杯酒,敬今天在座的诸位,是大家齐心协力,个个奋勇迎战,才终于打败契丹。”众人齐声回应“多谢大王”,声震屋宇,一齐举杯而尽。 待第二杯饮尽之后,赵恒岳又斟满一杯,且亲身站起,向众人说道:“这第三杯,敬咱们大周战胜契丹的两位大英雄,是他们舍生忘死,才有咱们一战全胜。” 他还没有举杯,厅内欢呼声已经此起彼伏,纷纷叫着“秦将军”和“长公主”。陶花甚少在宫中与群臣饮宴,但是军中诸将全都认得她,见她在座,当然不会冷落了这位巾帼。赵恒岳向陶花和秦文举杯,两人站起还礼。秦文的眼神仍是冷冷刺人,赵恒岳把杯中酒一饮而尽,微微笑了笑,目光却是和暖如常。 三杯过后,众人欢呼声刚落,尚未举箸之时,在那短暂寂静空隙秦老夫人忽然开口道:“大王,多谢你抬爱我家孙儿,我们原不敢跟长公主同列,但既然今日大家如此高兴,我也听说长公主人才了得,一直未有匹配。今日老身斗胆相问,大王看公主可愿下嫁我秦家?” 陶花听得此言,心中稍稍吃惊,没想到秦老夫人会在今日且是大庭广众之下提起此事。他们二人的婚事虽然两家已经心知肚明,却因婚期不定而未公之于众,今天秦老夫人既然如此提起了,那就是要让他们两人从速完婚了。 陶花转头看了看秦文,他显然也有些吃惊模样,吃惊之外却也有一些欣慰,看到陶花望向自己,向她微微一笑。陶花想到这正是他们二人的婚事,不由顿觉羞涩,脸色涨得通红。她正要收回目光之时,却听得身侧一阵乱响,转头一看,原来赵恒岳突然站起,身周杯盘全都被带翻。 这边变故,让近座诸人都有些吃惊,坐得远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但看见美食当前竟无人动作,当然也就不敢造次,一时厅中更是静寂。 第二十八章:夜宴(3) 陶花本能地侧头看向翻倒的杯盘,因她就坐在近旁,必须要小心规避才能不让汤汁流到身上。她这侧头一瞬,正看到坐在赵恒岳另一侧的郑丞相在桌下狠狠拽大王的袍子。 赵恒岳重新坐下,秦老夫人忙道:“请大王恕我言语造次。” 郑丞相当即起身回道:“哪里哪里,大王是喜不自禁,我跟随大王这么多年,还是头一次见他高兴到站起来。你看你看,这菜都打翻了,快来人收拾。” 郑丞相双手帮助侍从收拾杯盘,脚下又踢了赵恒岳一下。赵恒岳却仍未开口说话,郑丞相只好继续接话:“京城上下,谁不知道秦将军文武双全,英雄了得,每次将军出征,汴梁城万人空巷。我听说这秦府门口的青石板,都快被媒婆的鞋子给踏破了,哈哈,老夫人应当比我们更清楚才是。我还听说京城女子传唱的歌谣,‘来生不为女儿身,免见将军误新婚’,那是一见秦将军,连终身都要误了。”说罢大笑。 秦老夫人闻言也是一起大笑,连说过奖,又赶紧把陶花给好好夸了一回。 郑丞相看看赵恒岳,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,于是自己答道:“那是那是,长公主也是人中龙凤,铁箭无敌,贤良淑德,跟秦将军真是般配之选,天底下再也选不出这么珠联璧合的一对了。再说,他们两人在军中配合默契,互相顾念,这是咱们全军上下都眼见为实的,是不是?”他最后一句是向着众人说的,顿时厅中轰然答“是”,一片笑声。 秦老夫人望向赵恒岳,“大王……”分明是在等他出言。 郑丞相也转头,“大王……”接着在众人一片笑声混乱中压低声音,只有主席中的赵恒岳和陶花听见他说:“军中虎将都在,大王你不可让弟兄们寒心。” 赵恒岳看了陶花一眼,回望秦老夫人,满面堆上笑容,“此事是大喜之事,只要长公主点头,我奉上旧属徽地做她的嫁妆;只是,公主曾经跟我说过,她是武人出身,选夫婿时曾有愿要比武招亲。” 陶花一惊,当即接口:“我说过这话?” 赵恒岳转头看着她,“乌由大战时,你不是亲口对我说过这话么?” 陶花顿时发窘,“那……那是开玩笑的。” 郑丞相哈哈大笑,向着众人说道:“无妨无妨,长公主这是不放心,想看看驸马爷这勇冠三军的名头是不是虚的。那咱们就校场比武,诸位在座的将士尽管下场,有大王给你们撑腰呢。”大家全都一笑,当然是没人打算来争这个锋,只不过是显示大王爱重武将而已。 觥筹交错间众人开始饮宴。陶花抿唇不语半晌,抬头看一眼秦文,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,看见她抬头了,就轻轻一扬嘴角,分明是让她放心的意思。 郑丞相和赵恒岳在另一边交头接耳密密议了几句,声音却越来越大,到最后似乎争论起来,赵恒岳忽然起身离席,郑丞相赶紧跟了出去。 第二十八章:夜宴(4) 陶花坐了一会儿,不见他们回来,只觉如坐针毡,也就起来跟出去。 她走到殿外,看见郑丞相的背影正在殿外一株柳树底下,就悄悄走过去。正听到他说:“秦家是我朝重臣,秦文手握兵权,是公主联姻的上上之选。何况他二人情意相投,大王有什么不放心?” 赵恒岳坐在那柳树下的一条石凳上,看着地面,不说话。 他们两个人一个低着头,一个背着身,就都没看见陶花过来。 郑丞相又开口,声音低了些,“秦文与公主之事,全军将领都略有耳闻,大王此刻便是要后悔,也已经晚了。大王爱重将才,咱们大周才能兴旺,怎可因一个女子失了军心?”说着郑丞相的声音更低了下去,也多了些柔和,“其实,我一早已经看出大王喜爱公主。这自古以来,就是情关最难过,大王你年纪轻轻,我也很是明白。我郑知易跟在大王身边有六年了,大王处处行事妥帖、自律严苛,我很是放心,也深知能跟随大王这样的明君是我等的造化。其实,我也不愿大王懊恼伤心。等将来咱们收复吴越,大王登基为天子之时,咱们遍选天下美女,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胜过公主之人不成?” 赵恒岳仍是低着头,淡淡答道:“找到胜过她的人又怎样?又不是她。” 郑丞相还要进言,赵恒岳轻轻摇头,“丞相,我并不是为此阻挠婚事,我只是不放心秦文。” 郑丞相十分不信,以为他是面皮薄不愿承认,于是直言道:“大王对公主之情,深浅厚薄,老臣是看得清清楚楚,也早就委婉劝过大王。” 赵恒岳抱住自己头颅,深深俯到膝上,“我知道,丞相说过很多次了。你我名为君臣,实如父子。你说过的话、交待过的事情,我都尽力去办到、做到。只是这一件,我已经想了好久,也尽了全力,可是,我实在是无能为力……我做不到……让丞相失望了。” 郑丞相走过去,真如父子一般轻拍他肩背安慰。 陶花在当地站立良久,只觉头脑混沌一团,看他低垂头颅的那个丧气样子,忽然心底深处一阵阵痛惜难过,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,自郑丞相手中将他揽过来。郑丞相看见她过来,吃了一惊,赵恒岳却是认得她的怀抱,连头也没抬扑入她怀中。 陶花抚着他的头发,柔声说:“小满,你还小,以后你就知道,好姑娘多得是。” 第二十八章:夜宴(5) 恒岳缓缓摇头吐语:“阿陶,要是五年前你跟我说这话,也许我还能放得下,可现在已经晚了。不过你放心,我知道你不喜欢我,也不会缠着你的。我说过,我欠你一条命,欠你一个好夫婿,这一辈子都会好好对你。我只是觉得,秦文他不是你的良配。” “你自己去想想,跟他来往过的女子有几个落什么好下场?你知道颜素素如今在哪里?她已经出家,这样一个美貌才女余生只有青灯古佛相伴。还有田倩如,她曾是他的未婚妻,如今满门灭族,只有她一个被他放了,他放她到西北边疆充军!有一件事你怕是还不知道,他跟田倩如在九华山上就有过了肌肤之亲,不然田家怎么会动用到虎符去提亲?他跟我们提起这事时讲得十分明白,他并不喜欢她,就只是为了制住这田家小姐。还有,你问没问过萧二小姐怎样了?契丹乌由一战大败,两代皇帝都死于此战,萧二小姐在秦文诈降后与他出双入对,战后既失了名声,又难以面对国人,愧难自处,又伤心万千,竟至横刀自刎。今日你陶花又如何?你还没出嫁,全汴京城都已经都知道你们两个要好,谁知道明日你会怎样?这人心思冷漠狠毒、功名心重,十六岁时就懂得凌迟陶若来逼你回救,可不是阿陶你的良配。” “可是,”陶花慢慢开口,“我喜欢他啊。” “在乌由时,你跟我说过你们不会在一起了。” “他为我舍身,我怎能不顾?” “那你这不是喜欢,你这就是报恩而已!” “报恩……”陶花缓缓回味着这两个字,“难道你对我不是报恩?” 赵恒岳抬起头来看着她,“你要是这么觉得,那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 第二十九章:相斗(1) 第二十九章:相斗 校场比武之日,连附近的道路上都是人山人海,老臣们都说,堪比三年前秦将军自晋北归来时天子在校场阅兵的盛事。当时践踏死伤无数妇孺,御史大夫进言从此取消了阅兵盛典。这次就没敢遍告民众,只有官员、家属前来,却也把校场挤了个水泄不通。 秦文一人一骑立在硕大的校场正中,银甲素衣,俊逸无双,却又威严不可亲近,目光所及之处立刻鸦雀无声,在场中站了半晌竟是一直没有人下场跟他比试。 赵恒岳带着几个要臣坐在正中的看台上,如此盛事,大家全都穿戴整齐,重甲在身。陶花坐在大王身边,从头到尾就一直痴痴看着场中。赵恒岳几次跟她说话,也无非是体贴问问她冷暖天气、是否劳累,她都要隔上一阵才能反应过来。 眼看太阳升至了正中,大家用饭休息完毕,回来又一直看着太阳渐渐西沉,竟是终无一人下场。郑丞相看着那太阳马上就要落下,只剩最后一缕余光在外了,哈哈笑道:“秦将军这勇名果然是威震四方,居然无一人敢下场,看来公主这良缘已成。” 话音刚落,太阳刚要将最后一缕余光也收去来结束这一天时,猛然一人拍案而起,喝道:“备马!” 周围人等全都转过头来向着声音方向,看见赵恒岳已然站起,大踏步走下场去,在侍卫手中牵过自己的战马飞身而上。 到此时,全场都已经看见,他一身黑衣金甲,疾驰到校场中央,马已经勒住时,衣角的十二章:纹还在夕阳余辉中闪闪舞动。 郑丞相呼叫不及。陶花大惊起身也要下场,林景云在她身后轻轻拉住,“公主,你此刻下场去劝,不但劝不下,恐怕他二人还斗得更狠,此事也必然成为坊间笑谈。” 陶花顿足,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。郑丞相已经跑了下去,远远地叫二人住手,那二人哪里肯听,竟然一句话不说就战在了一处。 郑丞相大呼小叫都没有用,回身向陶花招手比划,她立刻会意,取出弓箭以三支铁箭大力射过去。她坐在正中的看台,距离本就很近,这三支箭的力道便足够将两人兵器荡开了。 郑丞相趁着这短短兵刃不交的间隙,赶紧对两人说:“马上兵刃太过凶险,你们真要打,就空手到地上摔跤玩吧。”他已经知道劝不住两人,所以退而求其次了。摔跤是军中常用的训练项目,既可比试,又没有致命伤害。 他说的倒是实情,马上两人便一起跃下,远远扔开了兵刃,站到校场中央。四目相对,如骤逢的猛兽,彼此试探着挪动脚步,寻找着最佳的攻击点。 这一架一直打到天黑,看台上众人早已惊呆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。校场内寂静如空谷,只有两人的扑击声,和沉重的呼吸声。 第二十九章:相斗(2) 天黑之后,有侍卫挑灯过来,主台上众人早已经走到近前灯下来看。劝退之声又开始此起彼伏,只是郑丞相却不再开口了。 灯光下两人都是滚得一身泥土,仍是胜负难分。秦文自幼便得严父教诲,招势间有章:有法,看台上时有摔跤教习忍不住赞叹,跟周围兵士讲解他这一招如何精妙。赵恒岳招数狠辣,他幼时混迹街头,各样不要命的打法全都学会,来周国后又有名师指点,勤奋刻苦,又兼天生高大,竟是不弱于秦文。 慢慢地,两人俱都力尽,此时秦文便开始占些上风,因为力尽之时,招数精妙就变得尤为要紧了。眼看着秦文一个翻身将赵恒岳压在了身下,他以身躯压住他的双手,而后自己的双手伸到他脖颈之中。平时的摔跤比赛到此时底下的人就会道声“输了”起来,然而赵恒岳却硬是不说,秦文手上就渐渐加了些力。 陶花紧咬住嘴唇,看他手上力道越来越大,刚要出言示警,却先听到了秦老夫人无比低沉的一声“文儿”。 秦文的手顿时一松,便在这一松的空儿,赵恒岳翻身而起一头往他胸口撞过去。两人一齐跌倒,全都在地上喘息,一时间竟都起不来。 郑丞相急命侍卫将两人隔开,再抬两幅担架过来,而后他与秦老夫人对望一眼。秦老夫人也是习武出身,懂得观战,她轻叹口气,“这一跤,算是和了。” 郑丞相也点头,“正是。” 陶花一直看着他二人打斗,知道赵恒岳受的伤要比秦文重,他用的全都是不顾自己而硬使蛮力的打法。她就先走到他担架旁边去看了看,问问他有没有骨伤。他只是看着她笑,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。 她再回头看看秦文,他眼神冷冷地,满身泥土却一样高傲,躺在担架中只对她说了一句话:“你立刻从宫中搬出!” 陶花愣在当地。人群已经散去,明月高悬,夜空万里无云。 她把前情回忆一遍,所有的事情,都变得如此清楚明白。他待她的心意,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,也从来不是闹着玩。 神思飘忽时小金到了面前,低声禀报:“将军刚刚交待,公主先住到秦府去,他已经吩咐人打扫房间了。” 陶花转头交待侍卫:“我今晚住到秦府,你们去宫中帮我拿随身的东西。” 林景云皱眉,“这大半夜的……”却不敢违拗她,带了几个人走了。 林景云刚刚离去,郑丞相疾步从一侧跑过来,到陶花跟前深深一揖,“公主,老臣有些话,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公主。” 陶花知道他是个明白人,便点点头,“丞相有话但讲无妨。” 第二十九章:相斗(3) 郑丞相还没说话,人先扑通跪地,陶花急忙伸手去扶,他却是不起,只是微微叹口气,缓缓言道:“这从古到今,便流传有无数倾国倾城的故事,妲己妺喜、褒姒西施。也有人治国不力,就把罪责都推到女子身上,说是红颜祸水。老臣从来不觉得这祸国之罪该由女子承担,正如古人所说,‘西施若解倾吴国,越国亡来又是谁’。只是,老臣却觉得,若能有一个贤明识大体的女子辅助督促,这本该亡国的或许就有了转机,这本该疾苦的天下或许就成了太平盛世。” 陶花站在当地细心聆听,一言不发。 郑丞相伏头于地,声音低了下去,隐隐约约听到他说:“大王是我和先太子教导出来的,政事上一向明白,也懂得广施善行;可是他本性却有些随他生父的暴烈,不顺心时会发作一下,自从与公主情苦,那是时不时便要发作,无辜杀人的事,也不是没有过。” 陶花微觉惊讶,“他从没有在我面前如此。” 郑丞相抬起头来,“所以我才来求公主。咱们周国这数十年来没有一日太平,如今万幸遇到了明君,也是历经几代积累才能教出一位好皇帝,公主你怎忍心让我们的心血全都成空?老臣本意是想要公主尽快嫁入秦府,再为大王选一位贤妃,可谁知,他却已禁受不起了。情之苦处,老臣也是过来人,难以责备、难以规劝,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举措越来越无理失常,公主属意他人又是众所周知之事,只怕这样下去,天下终有混乱一日。” 陶花听到此言,不由后退了两步。郑丞相以头叩地,咚咚作响,“公主,请你体恤天下苍生,要知道,百姓战乱流离之苦,远胜过这金门玉户中的相思情谊!” 陶花微微一个踉跄,她早已明了他的意思,心中凄苦万分,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 郑丞相声音渐高,“老臣一直以为,公主便是那贤明识大体的女子。公主出身陶氏重臣,自幼得忠义侯教导,又是亲自领军上阵的将领,自然是明白天下祸福所在。公主若肯辅助大王治理天下,这大周国的百姓从此不必受苦!” 陶花的眼泪盈上眼眶,哽咽着说道:“丞相也知道,秦将军……他……他为我身受重伤,我怎可负他?” 郑丞相长长叹了口气,“此事公主不必忧心。将军既然出身秦家,又怎会不明事理,公主可知道秦将军的身世?” 陶花一愣,微微摇头。赵恒岳曾把自己的复杂身世毫无保留告诉过她,秦文却是从来没有。 郑丞相低头,“秦家之事,我不便多言,公主尽可去问秦老夫人,问问她是想让你嫁入秦府,还是留在大王身边服侍。” 陶花茫茫然站在当地,只觉心中千头万绪没有一个可落脚之处。她也想不起来去扶起郑丞相,只是心神恍惚走了开去。郑丞相既然让他去问秦老夫人,她也就迷茫着吩咐车驾去了秦府,她今晚本来也就打算来这里住。 此时已是深夜,秦府竟然灯火通明。秦老夫人在正厅接驾,看见她的神色也已经明白大概,不由也叹了口气。 第二十九章:相斗(4) 陶花眼眶仍是微红,想要开口,却是说不出话。 秦老夫人遣退众人,离座走到她跟前,轻轻揽住她拍拍肩背,和声道:“公主,不瞒你说,老身看见你如此伤怀,倒是放下了一大半心;你若是一意要跟大王争个短长,老身倒真的放心不下了。唉,只可惜,这么贤明识礼的女子,我秦家竟是娶不到了。”她说完才放脱怀抱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 陶花稳住心绪,望着她说:“郑相让我来听听秦将军的身世。” 老夫人点头,缓缓说道:“是,我秦家失却的好媳妇,并不止你一人。” “我儿秦重平,当年在朝中执掌虎符,那也是军功赫赫,一剑能镇百万兵,若论英俊无双,比文儿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。那时因为公主争嫁,还惹得后妃不和。二十一岁时得娶孙皇后膝下的轩云公主,公主是深宫中长出的弱女,我儿却是军旅中长成的将领,重平对她虽然礼敬有加,我却知道他并不喜爱。后来,吴越自立为国,重平率兵讨伐,在长江岸边与吴越国血莲教交战,就在扬州碰见了血莲教圣女文瑾瑜。他们二人久战不能决胜负,起了惺惺相惜之意。时值夏季,长江起了水患,血莲教是绿林队伍,并无应对之策,我儿便以水攻夺了扬州城。城中败兵逃亡时,他不追敌寇,反倒是遍寻水中,在观音山下救出那文瑾瑜姑娘。江水寒冷,文姑娘受了风寒,他日夜侍奉在侧,唉,也是前生冤孽,两人就这么要好了。” 秦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,“只是那文姑娘既是血莲圣女,失了处子之身便自愧于教中,当夜就回去领罚。她不辞而别,重平遍寻不着,朝中又已经听见了风言风语,皇后亲下懿旨,召了重平回京。轩云公主也有她的傲气,避居宫中不肯见他,如此一年有余。这一年之中,所得吴越城池又尽皆失去,吴越大军竟然北上,有了与周国一争高低之意。圣上无奈,只能再次令重平为将,又请出我来任监军之职,以防变故。这般他才终得出京。在扬州城下驻营时,文姑娘抱着一个婴儿来见他。她犯了教中重罪,本该受死,但那血莲教主却对她倾心已久,设法保住了她的性命。文姑娘已知自己有孕,也就勉力求生。只是,那教主如何容得下这个孩子?幸而文姑娘强悍,在产床之上与人动手,拼死救下了这个婴儿,带他出逃。这便是文儿了,他的名字是重平给取的,自然是为了爱重他的母亲。” 陶花吃惊,“原来秦将军竟不是轩云公主的孩子。” 秦老夫人点头,“这段往事我们没有跟他细说过,如今也是该说的时候了。轩云公主待他如同亲生一样,几次护住他性命,否则以孙皇后的脾气,断不会容他活在世上。重平在扬州重遇文姑娘之后,孙皇后催得先帝连下几道金牌,要召重平回京,杀死文姑娘。那时两军战事正急,重平带了他们母子两个想远走避世,临行前来跟我辞别,我当场质问他:若他这么走了,吴越国挥军北上,何人可挡?他答不出来。我便斥他,以一己之私,却要天下百姓陪同受罪,且先不说我秦家一门老幼的性命。他跪在地上,甘受我的斥责,万分为难之至。后来,那文姑娘看见如此情形,不忍他作难,当场横剑自刎。重平一看见她取剑便扑过去相救,可是文姑娘身有武功,动手也甚是利落。重平扑过去,刚刚好,她颈中鲜血喷出,全都溅在重平脸上……” 第二十九章:相斗(5) 秦老夫人说到这里,手覆前额低下头去,良久之后方才缓缓抬起,眼眶发红继续说下去:“重平第二天就病倒了,收复吴越从此成空。只是他们忌惮重平,也不敢再北上,于是就成了割据之势。轩云公主听说重平卧病,立刻从宫中赶到军前侍奉,再也不提旧日嫌隙,以皇室之尊,日日亲奉汤药,又处处维护文儿,待他十分慈爱。后来重平慢慢病好了,几年后两人也就有了梧儿,此后夫妻一直和睦。直到文儿十五岁那年,江淮一带有人私通吴越国作乱,重平率军平叛,苦追匪首直至吴越境内,在扬州城外观音山下落入敌国军队陷阱。本来,以重平的身手,就是千军万马也该能冲得出来,他却认出了那里是他和文姑娘相遇之处,不肯突围,就死在了那里。文儿已经长成将才,秦家军后继有人,想必他也可放心伴她去了。他死之后,轩云公主自尽殉夫,留下秦文、秦梧这一对孤苦的孩子……” 秦老夫人再次低下头去。陶花听见如此惨烈悲痛的故事,也觉伤感。秦老夫人却是惨淡一笑抬起头来,“公主,生在将门官家,便该知道承担天下祸福,为圣上分忧。你看那文姑娘虽然出身草莽,却也知道一死以释夫君与百姓,如今……如今却无人要你性命,人人都知大王对你爱重万分……”她叹口气,“唉,我也知道你和文儿要好,曾想借着这次庆功宴促成你们的婚事,谁知道大王对你的心思已经比我们想的都深了。事已至此,那也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望公主体恤苍生疾苦……” 陶花低下头,喉中哽咽,“我怎么能让秦将军伤心?他重伤才愈……” 秦老夫人缓缓摇头,“他是我的孙儿,我自会开导教诲他,公主不必挂念。只是,我今日也明明白白告诉公主,既然出了此事,你再想进我秦家的门,那是绝无可能了。”说着她把面色一沉,“为了情事,竟至幽州军回调,你们两个做得出来这等好事!” 她面色严正看住陶花,“我们秦家历代多得圣恩,尤以大王为最。梧儿自契丹归来便有心事,为着罗将军不肯下山为官,他是绿林中人,入仕朝中总是有心结,大王为此三上落霞山,终是说动了罗将军;文儿受伤,若不是大王舍城,又怎请得动神医来治?便是伤好了,将他留在乌由镇守北疆也是情理之中,何况大王又对你有心。可他却是亲自来跟我说,文儿重伤才愈,又是我唯一的孙儿,我们一家上下必然挂念得紧,当然要回来。大王如此仁善,你们却在盘算着起兵,这等不忠不义的事情,也不怕背上万世骂名么!” 陶花低头,“我……我没有。” 秦老夫人冷声答道:“好,那么就算此事是文儿主谋,我也原不该训诫公主。你虽不是赵姓公主,却掌着大周军权,大王待你怎样你比我们都清楚,别平白辜负了这份信任!这天下虽不是一个人便能为所欲为,可你们也得看看,谁能替得了他!谁能抗衡李涵庆二十万淮南军!淮南可是先太子的封地,那李涵庆,更是大王心腹中的心腹。你们两个人纵可单骑冲出,把两百口秦家老小置于何地?把百姓们置于何地?幽州军与淮南军内战,契丹吴越来犯,你们又把大周天下置于何地?!” 第三十章:诉情(1) 第三十章:诉情 窗外敲了两声鼓,二更天了。 月明星稀,几只麻雀被惊起,绕树飞了几圈,不知何枝可依。 陶花出了秦府大门,正碰到林景云送东西过来,她摇摇头,“回去吧。” 林景云看她面色,不敢多问,又陪着她登车回去。 她在哀痛之中不愿多想伤心事,便转开话题随口问他了一句:“你母亲的事怎样了?” 他低头禀道:“我刚接到父亲的家书,说是宫中遣了一名专治疹证的御医到渤海县,治好了县令夫人的顽疾,县令亲自上我家登门谢罪,我父母从此可以无忧了。”陶花点点头。他又续道,“没想到大王如此细心,我……我……” 陶花惨淡一笑,“你也是要变得跟旁人一样,劝我从他了。” 林景云却断然摇头,“不会,我仍是要劝公主追寻自己真心所系,只是,我以前并不知道他待你如此周到真诚,还以为他只是为得美色。” “美色?”陶花一撇嘴角,“他从不觉得我美丽,我第一次见他时……唉,算了,往事不提也罢。” 林景云听她口气仍是心烦无比,便多问了一句:“公主心里,是想要秦将军?” 陶花叹气,“现在,还能轮到我来说想要不想要?” “那您是要依顺大王?” “做梦!”陶花险些跳将起来。 她是纵横疆场的大周名将,她是排名《兵器谱》榜首的陶花箭,宁折也不会弯,流血也不流泪,一听到“依顺”这两个字,她就想撕成碎片! 林景云一笑,因坐得近,说话也就无忌了些,“公主啊,就跟小猫被踩到尾巴一样,不对,是踩到痛脚,一只脚受伤坏掉了,还正巧被人不偏不倚踩到这只。” 陶花冷哼一声:“他以为他这么对我,我就会屈服了么?我早晚要把这只痛脚斩掉!” “斩掉您自己不疼么?”林景云目光灼灼追问一句。 “疼也得斩,谁叫他坏掉了!” 半晌,林景云叹气,“公主啊,您真是个傻姑娘脾气,您要是真的想跟秦将军在一起,就该转转脑筋想想办法。” “都到现在了,秦老夫人都赶我出门了,还有什么办法可想?” 第三十章:诉情(2) 他苦笑,“公主,秦老夫人年事已高,你们两个若真是情深似海,难道还不能等等?” 陶花不语,过了一阵,幽幽说道:“这天下之大,莫非王土,就算我们两个人能彼此守候,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容身?” 林景云一笑,“大王给‘鬼师傅’封送了一座城池,是西北边陲的酒泉,大王说了,所有事务财政都由‘鬼师傅’掌管,他不会插手。” 陶花一愣,先好奇问了一句:“他为什么要酒泉?那地方风沙大,又偏远。” 他叹了口气,“听说,‘鬼师傅’是西凉人氏,因为皇位争端被嫌忌,逃到了中原。他日夜思念家乡,于是就常住在酒泉,不时登上阳关遥望。” “真可怜。”陶花也一同轻叹,又说:“你知道的还挺多。” “我是江湖人,当然都知道些,我见公主这么难过,也就想尽办法帮您出出主意。” 陶花沉吟不语,半晌说:“景云,如今,我只能靠你了。” 林景云点头,“为公主分忧,是我本分。” 陶花抬起头来看住他。脸色郑重,“你想办法帮我传个话儿给秦将军,告诉他我怎么都不会嫁给大王,必然会等他,我就不信小满他真的不娶妻了,总有一天能让我们守得云开见月明。到那时我们就到西北去,离开他远远的。”说着她取出一支木箭,一折两半,递了一半给林景云,另一半放入自己襟内,“我们两人有断箭之盟,在乌由一战时用苦肉计给弄丢了,把这个给他,他自然明白。” 林景云接过断箭,躬身答:“遵命。” 林景云办事周到利落,不出三天就给陶花带了回话:“将军说,等到他伤好了就请驻阳关,在那里等候公主。” 陶花到此才觉得神情气爽些,从此后每日只是早起晚归练箭。赵恒岳伤重不便起身,虽然同在宫中,却是连面都没见过。只有躲到无人处了,她才会悄悄问起大王的伤势,还密密嘱托不可向旁人提起。 这么过了七八天光景,长宁宫的侍从来请陶花过去,说大王要看看她的铁箭令。她刚刚练箭回来,挽着弓就过去了。 她把几支铁箭令往他跟前一横,“想收就收回去吧,不用拐弯抹角的。” 赵恒岳仍旧卧床,半欠起身子小心翼翼察看她脸色半晌,轻声问:“真的这么生气?” 陶花冷冷转头,“不敢。” 他小声为自己辩解:“说好了比武招亲的,要是不许人下场,那还叫什么比武?” 她冷哼一声,“你以为我是为这个生气?” 他变得不明白,“那是为什么?” 第三十章:诉情(3) “不为什么。”她神色如冰,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。 他的神色已经由刚刚的好奇变得严肃,“阿陶,告诉我到底怎么了。你要是怪我下场,再怪我我也还是要下,不然这辈子都会后悔;你要是怪我喜欢你,那我是没办法,请你原谅;可要是怪别的事情,你得让我听听到底是什么。”他虽然一向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,这次的事情却没人跟他通气,郑丞相和秦老夫人都不打算来传这个话儿,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得到美人是依靠权势。 陶花依然面孔森寒,“我没生气,我说了不敢。你是周国大王,万民仰望,我就指望着你平平安安规规矩矩的,就是我这小民的福气了。” 赵恒岳思忖半晌,问了一句:“秦老夫人不敢让你进门了,是么?” 陶花看他已经猜出,也就不再避讳,恨声道:“赵恒岳!我在契丹雪地里把你救回来,到头来你就这么对我!” 他听见她把话说得这么重,咚的一声仰头栽到床上去,望着屋顶不说话。 她继续发怒,“你听着,我陶花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胁迫,最不怕的也是被人胁迫!当初拿凌迟陶若来胁迫我父女,我爹爹就让我一箭射死了陶若!” 他声音里无喜无怒地平平答了一句:“阿陶,凌迟陶若的不是我。” 她却更加大怒,“那你就试试,看我会不会嫁你!不让我嫁他,那好,我不嫁就是了!可你,你就是收了我的铁箭令,你就是把我筋骨打断了绑到床上去,你只要敢近身,我也要咬断舌头喷你一脸血!” 窗外一根枯枝似被她的高声震断,啪地跌落到地上。 赵恒岳侧过头来震惊地看着她,似不相信她会对自己说出这么狠的话来,他的牙齿已经微微有些发抖,要勉力才能平住情绪,过了好一阵子,才说:“阿陶,伤我的心,就让你这么高兴是么?” 他的唇角竟然有了一丝微笑,“如果伤我能让你舒服些,能让你现在不这么混乱难过,那你想说什么就说吧。可是,我得告诉你,自那天校场比武之后,我什么都没做过,我怕你生气,这几天一直惴惴地想着怎么跟你解释。今天刘太医来瞧伤的时候,悄悄跟我说你问起我了,还嘱咐他不许跟别人说。我就知道你是想我了,还硬撑着不肯承认,那我想着,我就找个由头让你不掉架儿地来看看我,所以,就说了想看看你的铁箭令。” 陶花绷着嘴唇,不答一语。 “自从你知道家仇的事,咱们俩天天都在一起,你总说咱们是亲人啊朋友啊,没别的,我也不戳穿你,你是女孩子面皮薄。可是阿陶,你知道,咱们俩既不是姑侄也不是姐弟,你跟我在一起,难道不是每天都开开心心的?你肩膀不好,我亲手去学的推拿,每天帮你按肩膀,你也从来没有推拒过,现在说什么绑到床上这种话,你…… 第三十章:诉情(4) “我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了,我也不舍得拿重话说你。我要是想对你用强,还用等到今天?还用得着处心积虑隐瞒你家仇的事情?当初为了让秦老夫人答应这门亲事,我也是跟媒婆一样快踏破她家的大门了,好在后来宫变,咱们掌了权,她再没什么推脱余地。 “不错,秦文一身好武功,人也长得俊,世家公子,文武双全,十六岁的时候就让萧二小姐心动到私许终身。可是,他这些也都是他的家族教给他、传给他的,你喜欢他这些,你就得接受他的家族。秦老夫人不让你进门了,你就得自己想办法去争,你跑到我这里来发什么脾气?我早跟你说过,你的侄儿小满已经走了,被你伤透了心,再也不回来了。他隐忍着五年相思、一心一意帮你,到最后还要被猜疑是为了权柄、是为了什么赤龙会,那好,他就走了,反正他已经帮你得到了秦家的婚约。现在秦家悔婚了,你跑来找我,可我不是你的侄儿小满,我——”他转过头来盯着她,“我是想娶你的赵恒岳!” 他又把头转开,仍望着屋顶,“我知道,我没有他好,咱们俩在燕子河边第一次遇见他时,就为这事吵架了。我的武功不如他,可我拼着受重伤,也不能输给他;我的文采不如他,可我能每天耐心地教你认字;琴弹得也不好,可是阿陶,你也听不懂那些东西……唉——”他说到这里叹一口气,“这么一条条说下来,才真的知道我是没有一样及得上他,怪不得你不喜欢我。我是沿街讨饭长大的,怎么比得过他这世家出身的贵胄天骄?我本来还以为,你跟那萧照怜不一样……” 陶花上前一步,语声中的寒意减去一些,“别这么说,我知道你对我好。只是……” “只是什么只是?”他的声音猛然提高了,狠狠瞪着她,“小满已经走了,也早就跟你说清楚了。乌由阵前,你还跑到我怀里哭什么?你自己投怀送抱,还要怪我喜欢你么?” 陶花又羞又恼,怒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“我怎么了?我从来没对你有过一分一毫的坏心眼,可你今天居然跟我说什么胁迫强娶这种话。陶花,你给我听着,我要是真的想对你用强,你连咬断舌头的机会都没有!” 她这是头一次听见他叫她的全名,退了一步,不知怎的有些伤心。 他急忙把眼神转开,不去看她伤心的神色,他怕自己心软。他冷冷地说:“既然话说到这儿了,那咱们来说说今天看的这铁箭令,我就是收回你的铁箭令,难道你还冤枉么?你拿着它们,指不定哪天就拿去调幽州军回京了!” 陶花一阵惊惶,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幽州军回调的事情,她急忙辩解:“没有,那不是我……”又赶紧改口,“不,不……那是我。” 赵恒岳一声冷笑,“是谁都不打紧。擅发军令的,跟知情不报的,全都应当是死罪。我杀你们两个,那是我做周王的本职份内,没有灭族,那是我格外容情。” 陶花大惊,“恒岳……不,大王……” 第三十章:诉情(5) 他转过头来,半笑半恨地看着她,“你要是想让周王忘了这件事呢,也成,过来亲亲我。你刚刚不是说你不受胁迫么?”他脸色陡地寒下来,“那咱们今天就来试试!” 陶花低头垂目半晌,“恒岳,你别闹。” 他不答话,冷冷向外呼喝:“来人,传那几个幽州军将领来见……” 他话还没说完,陶花已经走近床边,俯下身去拿嘴唇按住他的嘴唇。 赵恒岳伸个懒腰斜着眼推开她,“我让你亲亲我,不是让你来咬我,不算!” 陶花却也已经被逼到了极限,她忽地大哭。 这份眼泪从校场比武那晚一直忍到现在,没在郑丞相跟前落,没在秦老夫人跟前落,却是在他跟前落下来了。 她一边大哭一边数数落落念叨:“我知道自己笨,可你从来就没跟我当面说明白过。后来出了个晓虹,你跟她那叫一个亲热,连马场都不许我进,还跟我说你要走了,再也不回来了,你以为我那时候不伤心吗?乌由阵前我去找你,我……我只有你一个亲人,那我还能去找谁?契丹一战,他为我舍身,你居然都不告诉我,这么大的事竟然故意瞒我,这算什么?柳姑娘、罗三哥……所有人都看我的笑话!你不想让我嫁,那你就跟我直说,当着所有朝臣将领的面下场去比武,你……你让我如何面对大家?以后,还有谁敢要我?” “我要你!”他毫不犹豫接了这句话,伸出手来抓着她,“我要你,阿陶。你别哭。”从来没见过她哭得这么厉害,他立刻思维混乱起来,恨不得她要什么就给什么,她说什么就应什么。 她重重一掌打开他的手,“可我不想跟你!我要是跟了你,全天下都知道我负心,都知道我陶花贪图权贵嫁给大王,撇下了为我一身伤病的秦将军……” “不是,你不是贪图权贵,你是被我逼的,好不好?”他就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安慰她。 “那更不好!我陶花铁箭,打遍契丹中原,到头来屈服给一个帝王,我不受这样的折辱!” “阿陶,战阵之事,不是一个人说了算,你的铁箭再强,也强不过千军万马,就当是我胁迫你吧。” “你敢!你把我逼急了,我真的就拿铁箭令调开京郊驻军,跟他一起逃到西北边塞去!什么大周天下,我才不管,我长在契丹,不是为了父亲才不来什么周国!” “阿陶,你们走不了,他还没有回到京城,我就已经亲自到京郊驻军下令,一月之内不受虎符调遣,只听我和身边几个亲信侍卫的命令。”他随口就说了出来,他看见她这么汹涌的眼泪已经完全失措,只想赶紧安慰她劝服她——不是她屈服,都是他的错。 第三十章:诉情(6) 陶花却顿时呆住,瞬间浑身冰冷。她虽然在情事上和赵恒岳有分歧,但一直在军事国事上全心信任他。他把虎符给了她一份,她心思单纯,自然也就受人之托、忠人之事,从没有过二心,秦文提起反叛之意时,她也立刻反对了。此刻却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了下来,原来她细心保管的虎符只是虚设,原来他竟是处处防范着她。本来,她应该知道作为臣下总不能得到君主的完全信任,总要有些防范制约。可是此刻她竟不知为何胸中气血翻涌,头脑中混沌一团难以静心考量,只觉冷得浑身发抖,转身就出了门。 赵恒岳立时知道失言,不顾伤势从床上跳起来追了出去。他身上伤还没好,站都站不利落,只是拦住她轻声细语致歉,跟她说不是不信任她,自己肩负举国安危,不敢怠慢。 陶花已经气得颤抖,心中波涛翻滚混乱不堪,恨声起来直言无忌,“你……你原来就是这么对我的……我对你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她说到这里猛然顿住,她想要说什么? 他对她怎样,已经完完全全说明白了,那么,她对他呢?她这话是要接什么样的下文? 心里头一阵诉说不明的恐惧,陶花转身要走。赵恒岳在一怔之后,一把拉住她臂膀再不放手。 陶花不去看他,不停转身想要甩脱他手臂,他却是更加紧紧抓住一刻也不放松,两人就在门外争执着,谁也不肯先让步。 她渐渐焦急起来,手上使力也重了,最后是用了“推云手”去推。他竟不躲闪,硬生生等她推到手上,一击吃痛,手被震开去。 陶花并未使足力道,否则他此刻手臂早已折断。她见他松手,立刻自随身箭囊中取出铁箭虎符,重重掷到地上,起步便要绕行离开。 此时正是暮春,万物生机,道路两旁的草坪上也满满都是绿意。佳人的红裙拂过草面,拂过那曾连系两人的铁箭虎符,眼看着就此割断这份信任,连裙角都要消失不见。 赵恒岳心内又是悔意,又是情意,再加上十分焦急,猛然间重重跪到地上。 在外的侍卫见此情景,都不知该如何自处,想要一起跪下,这样一来却又显得人人都看到大王下跪了,也是不妥。林景云跟着陶花过来的,也在门外,他把目光转向别处,只当什么都没看见。其他的侍卫见他如此,也就都学着转开了目光,远远避开。 他跪在地上,模模糊糊似在说:“……我错了,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,早就知道……” 陶花大为气恼,“我那是口急说错了!”说完就懊悔,这岂不是承认了刚刚的下文是这句话么? 第三十章:诉情(7) 难道,刚刚她想说的下文,真的是这句话?她自己都不明白起来。 他伸臂抱住她双腿,“说错了我也要你。” 陶花再也走不脱,只好探手挽起地上的人,“跪什么跪!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。” “黄金有什么稀罕,阿陶才是宝贝。” “可这天底下也不是所有宝贝都归你。” “其他的我都不要,只要你这一样。” “还就是偏偏这一样,已经许了旁人了,岂能反悔!” 又过了十数日赵恒岳才渐渐开始起床走动,陶花却是一日不比一日,最后病倒了。 这一病迁延数月,周身寒冷酸痛,整日昏沉于床榻之间,箭术武功都生疏不少。御医说她是恸哭之后受了冷风,寒气入骨所致。 赵恒岳在旁叹息,心中已生悔意,却又不忍放手,只能衣不解带在她身边照顾,三餐都是亲手服侍。病重那几日他在陶花房内搭了个睡榻和衣而卧,半夜里她痛醒时一直叫冷,他即刻紧抱住她,以身体给她温暖。这么下来,陶花虽然气苦,对着他却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了。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欢迎光临书本网。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/ .com/